叔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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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者的发言,嗡里嗡里地听不清楚。
她们两个,也不想去细听那些发言了,一门心思看爸爸,看他的神情气,以及边上的人是否对他动手。
这天晚上还好,只有两个发言者走到爸爸跟前追问一些问题的时候推搡了四五下。还有一次,爸爸的脚可能被蚊子咬了,抬起左脚的脚背去右脚的脚肚,被边上一个造反派看见,说声“严肃点!”踢了爸爸一脚,但踢得并不重。爸爸被踢后向前一个踉跄,因为毫无思想准备,失去了平衡。
爸爸的踉跄,引来全场的笑声。
这笑声使祖母和妈妈深讶异,立即转身去看台下的观众。这一看不要紧,她们看到了阿坚、赵庸、张茂宏,这些“情同手足”的“当年同事”他们也笑得很愉快。还有不少以前到家里来过的朋友,也在笑。
妈妈这纔叹了一口气,说:“这些人心肠也太狠了。他们都知道我家有那么多人…”
“全是臣!”这是祖母用得最重的贬义词,却也不小心把他们抬高了。
但是就在这时,妈妈发觉阿坚和赵庸向这道已经展开不小的门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们应该能够从祖母的一束白发、半个侧脸认出点什么。
妈妈怕再生出点事来,拉着祖母要走。祖母说,她还要与造反派头头论理。妈妈说:“秋雨他们去了一次就这么批,您我再一出场,他更麻烦了。”祖母一想也对,就气咻咻地回家了,一拐一拐。
从爸爸在批斗会上的神情来看,祖母和妈妈估计他最近还不会自杀。她们觉得,如果很快就要自杀,就不会对那些批判者的“提法”那么认真地一一抗辩。
这是祖母和妈妈的一次判断错误。
爸爸这人,即便到临终前一分锺,也会对某个“提法”认真抗辩,这与很多人都不一样。几年前大画家程十发先生告诉我,他当年被批斗时常常与京剧大师周信芳先生站在一起,本不听那些批判言词,只是一直低头注视着周先生的脚,心想这双“徐策跑城”和“追韩信”的脚居然并不大,于是耳边也就响起了隐隐的锣鼓声。程十发先生的这种潇洒只属于艺术家,我爸爸没有。
爸爸即便像今天晚上那样被踢了,而且踢得一个踉跄,也可能无所觉,他正竖着耳朵在听今天的批斗又有了什么新的“提法”——请注意,是“提法”而不是“踢法”其实,他后来告诉我,他当时正以同样认真的劲头在策划着自杀。他对自己早已无所谓,在意的是这些“提法”将会给我们这些子女带来多大的灾难。
他已经看到,这样的批斗,时间越长问题越多,而缩短时间的惟一方法就是自杀。自杀之后必定会有一场陈尸大批判,那毕竟是暂时的,当新的批判对象一批批地挖掘出来,他也就会被人们淡忘。他希望我们这些子女能在人们对他的淡忘中苟且偷生。
他算过,自己已经四十五岁,实在已经活得太长了,因为他的八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活过三十岁,而在安徽的弟弟又比他小得多。他现在惟一等待的,是安徽弟弟的信息。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来信,不知情况可好。
他自己不敢写信去报告上海的不好消息,因为如果安徽情况很好,去信会是一种破坏;如果那边情况也不好,去信成了雪上加霜。
他希望那边一切都好,那么,家庭有了依靠,他就可以走了,快一点走向人们对他的淡忘。
因此,当妈妈几天后去看他的时候,他又要求把那套肩上有漆渍的卡其布制服送去。他想穿着这套制服走。
我赶紧向宿舍飞奔。走过学院被称为“南京路”的一个热闹路口,看到一位瘦瘦的老年教师站在那里示众,口里不断说着“我讽刺,我讽刺…”已经第二天了。我希望妈妈不要为了我朝这儿走,看到这个景象。
这位瘦瘦的老年教师已经作古,我也不便提他的名字了,姑且称他“艾克斯先生”吧。这位先生是早年美国耶鲁大学的留学生“文革”一来也很自然地成了“被打倒对象”每月领取二十六元生活费。那天他突然贴出一张惊世骇俗的大字报,说对于自己这样需要改造思想的人,一个月发二十六元的生活费实在太高了,本用不掉,所以不利于改造。更要命的是他详细列出了前几个月他的每一项生活开销,一算,每月平均只要十八元。
这张大字报如果不是嘲讽,那就是十足的丑恶。但了解这位先生的人都知道,他肯定不是嘲讽,而是期望受到特殊的表扬。
这事使当权的造反派们非常尴尬“怎么,他比我们还革命?他比中央还革命?”于是只有一个办法,让他站在大字报前面,不断说自己是讽刺。
我反对造反派的一切示众行为,但对这件事,心情有一点复杂。因为万一这位先生近乎疯狂的投机心理得逞,我们全家只有死路一条了。
妈妈总算没有过来,静静地站在我们宿舍对门的竹篱下。她不仅看不懂“艾克斯先生”就连头顶的高音喇叭也受不了。我们学院的这个高音喇叭是有名的,天天口号震天,闹得附近华东医院的住院病人纷纷逃离,闹得整个静安寺地区很不“静安”何况它现在正悬在我妈妈的头顶。
妈妈畏缩地站在竹篱前脸愁苦。竹篱上也
藤蔓,与妈妈出嫁那天花轿路边的景致相同。竹篱卫护着朱家,竹篱导引着余家,相隔半华里路,一路是花的信息。
此刻妈妈不会有这种回忆,她只觉得嗡嗡喤喤的世界那么陌生,惟有这藤蔓的竹篱有点
悉,可以短暂躲避,躲避在这里等待她的儿子。
她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是:“阿雨没东西吃了,我知道。”说着把一张早就捏在手里的两元纸币按在我手上。
我不敢问这钱是哪儿来的,只把它挡在妈妈手里。妈妈没再推,也没把手缩回,两只手就这样隔着一张纸币握在一起了。
她很快说明了今天来找我的原因:祖母叫我给叔叔写信,写明家里的困境。
“本来我也可以写,但你叔叔太重人情礼仪,不习惯哥哥嫂嫂向他求告什么。你是小辈,说得不合适也不要紧。”我说:“妈,相信我能写好。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他。”第二天,我就把信寄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