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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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半群马后,牧马班按沈红霞的意思向更远的地方迁徙:一直涉过黑河。对这次迁徙,所有人都闷闷不乐,脸上带着痛苦而心甘情愿的表情。过黑河时,正逢开冻,一匹马驹掉进冰窟窿,老杜一声不吭就扎下去,大家回过头,看见她青头紫脸在那里挣扎,肩膀还死抵住马驹的部。大家后悔不该把她撇那么远,以致她什么时候扎进冰窟窿都无人觉察。人们想起几个月来对她的冷落与鄙薄,都扭头向她拥去。在人们跑下河
时,整个河发生巨大的迸裂声,霎时出现无数裂纹。老杜用冻大的舌头嚷着:“莫过来了,我这里冰一扒就塌!
…
”她们却仍向她拢去,眼看一条固态的河动起来。
“老杜,别扒!等我们来拽你!”
“莫过来!
…
莫找死了你们!”她涕泪,被渐渐浮动起来的冰挤来撞去。
她们一看脚下,发现每人都站在一块漂移的冰上。河水从裂的冰封中泛上来,整个冬天瓦解了。她们手拉住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老杜孤单单地死掉,她已被集体孤单单地撇开很久。当然,起初是她先撇开集体。她为了撇开集体逃
艰苦的牧马生活,居然一连三次佯装从马上跌下来;然后她就推说脑壳跌坏了,天天发晕,她不再参加出牧,却天天快马加鞭地往场部跑,挤在等指标的人群里混了近半年,直到有天人们发现她被窝里
了件大衣代替她养病,才发现上了她的当。那间泥坯屋只开一孔小窗,因此屋里终
昏暗,她竟用那把戏将大伙戏耍了半年。有天场部来了个人,说:你们铁姑娘牧马班还存在不存在?她们说:你废话!他说:你们班有个叫杜蔚蔚的,扒车摔伤了。那车上装的是招工回省城的知青,她没拿到指标,硬扒车,结果摔下来啦!她们隔着白河骂他:你扯啥靶子,我们的老杜好好在屋里呢。那人走后,她们一
墙角的被窝,这才知道貌似痴傻的老杜玩的计谋真可以!老杜瘸拐着回来,见她的所有行李都打成一包,扔在门口。大家照样读语录唱歌出牧,没有一个人指责她,看也不看她一眼。走来走去从她行李上跨;她坐在行李上,她们便从她身上跨,仿佛
本看不见她这个大活人。铺位本来就挤,把她的铺挤掉,她们照样挤挤撞撞一个挨一个躺下去,似乎本来就没她的位置,少了她也没什么空缺好补。她只好搬进头一年盖的泥坯房里。这种坯屋住一年就坏,就漏雨变形,再不就让厚雪越
越矮,它不值得维修,一般住一年就被遗弃,再盖新的。旧屋用来堆放柴草和粮食。老杜从此单立门户。扭伤的脚踝愈合后,她对大家说:可以安排她放马了,把她编到哪个组都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姑娘认真地指着她问同伴:这人是谁?她只好作为一个真正的陌生人独自过活。迁徙那天谁也不通知她。天亮时,她见大伙的屋顶上没冒烟,也听不见朗读和歌声。她跑过来一看,屋里最后一丝集体的体温也散净了。她慌慌张张地追上来,一面哭喊:“你们等等我!等我收拾收拾就跟你们走!”马群和人谁也不来应她。她又追一截,喊道:“等下子我嘛!”她被褥家当一件都不要了,只要集体要她。
“你们等下我哟!
…
”终于有人问:“你是哪个?!”她决心拿出生平最厚的脸皮:答道:“我是老社!”那边说:“老杜是哪个?我们认不得!”就这样一路撵一路赶,还是差好大一截追不上。她发现一只失群的小马驹往河下游跑,便企图捉住它,却被它带进了冰窟窿。当她落进冰窟窿冻得面目全非时,她们才猛得记起:这个陌生人叫老杜,是她们不该忘却和忽略的丑姑娘老杜啊!
当叔叔赶来,将她们一个个拉上岸,又将老杜救起时,老杜已死得差不多了。叔叔说:扒光她的衣服。大家把她从层层冰壳般的外衣内衣里扒出来,像剥一棵竹笋,剥到最后几乎什么都没了。所有人惊呆了,在被集体遗弃的半年里,她竟瘦成一把骨头。她瘦小的身躯被叔叔揣进油腻腻热腾腾的怀抱,暖了一天一夜才睁开眼。睁眼的头句话就说:“我是老杜。”大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天的第一个早晨,红马回来了。它在原先空
的草场和空
的泥坯屋逗留一会儿,便
门
路地找到这里。它在黑河对岸刚一
面,绛杈带着它的金黄
星驹飞一样离了群。
沈红霞跟着突然离群的绛杈一直追到河边,看见一个红东西正泅渡过来。它在水里游动时,高昂的头加之飞扬的鬃简直像神话中一条红
的龙。
红马的归来给大家出了难题,这样恋群恋人恋旧的骏马,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再送出去。但沈红霞却一边抚它一边温柔低哑地说:那怎么行。
沈红霞如今所说的“是”或“否”已开始让人猜不透她实质上想说什么。有人开始受不了她的一贯无私高尚、自始至终的温和。她拄着木杖行走或摔倒或爬起,人们尽量扭过头,不敢看她,因为一看她人们就会惭愧:为自己的健康、贪睡、视力正常。她从不迫谁,而她整个形象和作为放在那儿,就是对每个人最深的责罚,最紧的
迫。有人开始指出:正是沈红霞的榜样作用,使她们只能过一种苦不堪言的生活。一有人起头,指责很快得到普及,一直为人敬重的沈红霞被人用不无恶意的眼睛瞅着。她们一致表示:红马若再被送走,她们情愿集体退出牧马班。
柯丹说:“红马恐怕跑了几百里、上千里才找到我们的。”红马应征的那个部队几乎在白河黑河的源头上。自从失去布布,柯丹变得更随和更顺从。这是她在失去孩子后头一次当众发言。
“恐怕你也送不走它了,跑回来的马一般很难得再送它走。你送,它又跑。蒙上眼也不行。你们当马是用眼认路的?”沈红霞依旧抚着红马,她的温柔恰恰是她决心已定的表示。
指控她的声音尖锐起来:红马是每个人的马,不是谁个人的。你忍心拆散绛杈和它吗?就是指导员叔叔,也未必有那么硬的心。
叔叔一来,未下马就问:这两天出啥事没有?!大家说:还算太平,有时候狼叫把声。没有马跑回来?没人吱声了。叔叔说:骑兵部队打了长途电话到场部,说上次从这里应征的二十几匹马跑掉一匹,我猜是红马。
她们紧张地盯着他。他知道自己猜中,便用那只发红的假眼挨个盯她们一遍问:“你们打算咋办?”仍是没人吱声。叔叔理解地吁了口气。这匹红骏马是她们最可靠的伴侣,是她们无言的朋友。牧马人宁可让一匹骏马在自己跨下度过无所作为的一生。在此刻,你去对他们说:眼光不要太短浅,你们这样,无异于葬送一匹良马的锦绣前程。你们骑它牧马简直大材小用,太屈了它。但这番充足的道理牧马人是不接受的。这些很在理的话你当着这群牧马姑娘说不出口,你要说出口也全等于废话。沈红霞此时从马群中奔出来,看也不看大家便对叔叔说:红马当逃兵该我来负责!这下她得罪了集体。
集体从没对她这样公开怨怼过,包括她带她们远远迁徙,在这块更荒无人烟的草场驻扎。迁到此地第二天,她就写下一纸誓言,发誓不恢复马群的匹数绝不回场。自从她发明宣誓这活动,发现它果真有效,几年来凡是写到纸上被焚烧又被下的宣言,很少有人违背。虽然大家对如此遥远的迁场有些伤心——本来就远的故乡亲人这下变得更远了。但她们仍旧发了誓。
她太无视这个集体的情了:它并不是一种私情。远远望去,绛杈和红马面对面立着,都钩下脖颈漫不经心撕吃同一片草。一雌一雄两匹红
骏马使草地对称起来,去掉哪一半都是不应该的。
小点儿突然站起来,尖声叫道:“你们别说了!”所有人都吓一跳,谁也没见过小点儿有这样正言厉的时候。她看了沈红霞一眼,心想,她为什么不申诉?当人们如此误解她,说她没有一点
马之心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辩解?只有小点儿知道每个人的每句话都在戳向她的至痛点。
“你们…”小点儿的语气低了一个调,大家见她想说什么,显然临时改变了主意:“莫说了吧。”红马应征的前夜,你们谁为它过泪?
…
僵持到最后,还是沈红霞赢了。她沉默地承受所有人的批判,她们从烈转为悲愤,从悲愤又转为疲惫,再转为与她一模一样的沉默。人人都讲够了。一切话都倒尽了。沈红霞等她们沉默了一阵,又轻又柔地说:“送。”这时谁也打不起
神、使不出力气来反对她了。
然而红马再也送不走了。头天将它送到场部,第二天一早就见它又与绛杈耳鬓厮磨。过几天,来了位兽医,所有人都跑开了,也好歹拉走了绛杈。等她们回来时,红马已不再是过去的红马。
兽医说:现在它老实了,刚才下刀时差点让它踢死。现在可以给它喝点水,过会儿可以给它吃点料,然后就牵它去遛遛。
把水端过去,它一动不动,人们捺它一下头,它才木头木脑钩下颈来饮。给它吃料时,它也是不紧不慢地嚼。最后抓来一把盐,它缩头缩脑迟疑一阵,竟在人的手心里吃起来。不知怎么,它一举一动都透着没出息劲。傍晚,绛杈被松了绑,老远便撒着
向红马跑来,它四蹄有意相互绞绊,使步子花哨许多也娇媚许多。它想以此博取红马的
心,挑起它的
情。绛杈
到所有雄马都不能像红马这样既不失体面又充
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