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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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仲平進門算起,曾真就嘔吐了兩三次,最後一次,她乾脆蹲在衞生間裏不出來了。
張仲平跟了過去,陪她蹲着,幫她在背上輕輕拍拍,説:“怎麼啦?”曾真説:“慘了慘了,可能上次沒有乾淨,還得重做一次。”張仲平説:“怎麼會這樣?你去的又不是什麼小診所,怎麼會出這種事故?”曾真説:“那我為什麼會吐?”張仲平説:“是不是你晚上沒有蓋東西,着涼了?”曾真説:“着涼了哪會這樣吐?醫生説了,有那種可能
的。”曾真抱着張仲平嗚嗚地哭起來,眼淚滂沱,期期艾艾地望着他,説:“我的運氣怎麼這麼糟糕?”張仲平説:“你先彆着急,還不一定哩。”曾真説:“你快點去拿懷孕測試條,快點去呀。”一測,那兩條表示懷孕的紅線又在那裏隱隱直現。曾真前邊的眼淚沒有幹,這下又馬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曾真一哭,張仲平心就軟,心痛得要命。也有一點心煩。他收拾着剛才找測試條時扔得滿牀都是的安全套和避孕藥膜,不滿地説:“看你下次還用不用。”曾真説:“就不用就不用。”張仲平説:“你這麼任,還不是自己吃虧?”曾真看着他,半天沒有説話。她突然把他撥拉開,衝到牀邊抓起那些東西,又轉身一下子衝到廚房裏把它們統統地扔到了垃圾桶裏。
曾真回來對張仲平説:“我這是任嗎?”張仲平説:“你看你,不是任
是什麼?”曾真説:“你説任
就是任
,可是我認為不是,我只是愛你,我只是想跟你生個兒子。”張仲平説:“哪裏有你這麼鬧的?”曾真説:“我怎麼鬧了?我説過什麼都不要你管。我一個人生,一個人帶。你説不要,我二話沒説,一個人就上了醫院。打掉了,我還是要懷,你要,我就留着,你不要,我又去打掉,就這樣。”張仲平説:“你這是何必?”曾真説:“你不知道嗎?你比我大這麼多,你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曾真兩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淚又稀里嘩啦地
了出來。張仲平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得伸出胳膊把她抱在懷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説:“你這是何必呢?你這個傻瓜。”曾真在他懷裏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她在他
前蹭蹭,過一會兒又笑了,説:“我喜歡聽你叫我傻瓜,我就想當傻瓜,給你當傻瓜,傻瓜沒有憂愁,沒有煩惱。傻瓜不用想事,碰到什麼事都讓你去想,你就看着辦吧。”張仲平説:“你這個…傢伙。”曾真説:“老公,你放心,我又不是紙疊的,身體
得很。”張仲平説:“我的話不聽,醫生的話你也不聽。”曾真説:“誰説我不聽你的話?我當然聽你的話。你看,我最乖了。”張仲平説:“你是乖得很。”曾真説:“行了,老公,你別煩嘛。你煩,我好緊張的。我一緊張可能會比你更煩。”張仲平説:“怕了你了。”下午,叢林來電話約吃飯打牌。張仲平問曾真説:“你行不行?”曾真説:“不打牌幹嘛?你是不是要回到那邊去?”張仲平説:“不一定呀。”曾真説:“那就去打牌吧,我沒事的。”另外兩個人又是鮑贏律師事務所的哼哈二將。開始還好好兒的,小曹幫叢林挑土,張仲平一直讓曾真上。兩個女將什麼牌都和,殺得兩個大律師大男人作垂頭喪氣狀,直喊厲害厲害,殺手呀,這個社會這麼陰盛陽衰怎麼得了喲。小曹和曾真興致很高,笑他倆自己不爭氣。
差不多十二點的時候,唐雯來了電話。張仲平這才想起忘了跟唐雯説一聲。張仲平把叢林拖到陽台上,要叢林幫他接電話,説他在衞生間。
叢林接過張仲平的手機故意説:“你是誰呀?噢,教授呀。怎麼又在查仲平的崗呀?對,仲平跟我在一塊兒,幹什麼?打麻將。一屋子人,我跟他扯一點事呢,他剛才上衞生間去了。我為什麼接電話?我為什麼不能接電話?好了好了,他出來了,你跟他説吧。”張仲平接過了手機説:“剛才上衞生間了。回不回來?當然回來。還有一會哩,你先休息吧,噢?”張仲平接完電話不久,曾真就開始反胃和乾嘔了。
叢林説:“有喜了吧?”張仲平説:“亂説。是不是晚上吃飯的時候,那份蘑菇湯有問題?”小曹説:“不可能,要不然,我們怎麼沒事?我看是你太猛了吧,要注意一點哩,要憐香惜玉哩。”鮑律師説:“我説呢,難怪我們打不贏,原來是兩個打一個。”曾真吐得厲害,不能參加鬥嘴。叢林見她那樣,就説算了吧。張仲平也趕緊説:“算了算了,也不早了。”鮑律師和李律師也都附合,牌局就這樣散了。
叢林把張仲平拉到一邊,説:“今天晚上得回家啦。你這個夥計也是,剛才要我接電話幹嘛?喂,教授問我,我怎麼説?得了得了,你一走我就關機吧。”張仲平把車一溜煙地開到了鳥語林,小心翼翼地摻扶着曾真上了樓,曾真説:“怎麼搞的,這麼難受?”張仲平説:“趕緊躺下來吧。搞得太晚了,可能跟沒有休息好有關係。我先燒點水吧,你吃過藥了嗎?要不要先洗個熱水澡?”曾真躺在牀上,要張仲平坐在牀頭,曾真拉着張仲平的手説:“仲平你不要動,我看着你就好了。”張仲平笑一笑,説:“已經很晚了,寶貝兒。”曾真把張仲平的手丟開,轉過身把背對着他。張仲平趁這功夫,飛快地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又自己搖搖頭,偷偷地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曾真慢慢地把身子轉了過來,説:“你發什麼呆?你躺下來,抱我一下下,好不好?”張仲平乖乖地靠着曾真躺下,在曾真的肚子上摸了兩三個來回。張仲平説:“你好了嗎?這會兒是不是舒服一點兒了?”曾真説:“你好魯。人家細皮
的,你倒好,當成
衣板了。小曹説得沒錯,你真的是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張仲平一邊説對不起,一邊親了親曾真。曾真説:“仲平你知道嗎?看着你我心裏就踏實了。我就想這樣看着你,一直到慢慢睡着。”張仲平説:“好好好,你把眼睛閉起來,快快睡吧。”曾真説:“我還不是想快點睡?可我睡不着。”張仲平説:“傻瓜呀,你要是好受一點了,我得走了哩。要不然,會來電話催。”曾真推了他一把,説:“你走吧。”張仲平説:“你讓我走了?”曾真説:“是你自己巴不得早點走。”張仲平説:“沒有幾個小時了,早晨我早點過來就是了。”曾真説:“你走吧。”張仲平剛起身,曾真哇地一下又嘔了。張仲平只得回來,坐在牀上把手伸到曾真背上,拍幾拍。
曾真説:“我好難受,仲平我真的好難受。”張仲平説:“忍一忍吧,怎麼辦呢?”張仲平用剛燒開的水給曾真衝了一杯牛,用廚房裏的水瓢接了自來水,再把牛
放進去涼了涼,試一試不燙了,端過來喂曾真喝。曾真説:“誰説我要喝牛
了?我不喝。”張仲平説:“喝幾口嘛,熱的。喝了肚子可能舒服一些,也容易睡着覺。”曾真説:“我睡不着。”張仲平説:“試一下嘛。”曾真説:“喝了可能又要嘔。”這時手機歡快的和絃音響了,顯得十分突兀。張仲平和曾真好像不約而同地被嚇了一跳,他們都知道是誰來的電話。
張仲平掏出手機,果然是唐雯。
張仲平回到客廳,很快地把電視打開,就着電視裏面的聲音背景接電話。唐雯説:“怎麼還沒有散場?都一點多了,又不是週末。”張仲平説:“快了快了,你先睡吧。”張仲平回到卧室的時候,曾真説:“你走吧。”張仲平説:“你沒事了?”曾真沒有回答,她望都沒有望他,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着牆壁上的那些照片。張仲平説:“我走了?”曾真説:“你走吧。”曾真仍然沒有回過眼神來看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牆壁。張仲平開始有點兒拿不準了,不知道曾真是在看牆壁上的照片,還是照片後面的虛空。張仲平覺得這會沒有時間研究曾真目光中的含義了,説:“那好,我走了。”他説這句話的時候眼光一直盯着曾真,他是希望曾真能夠有一個表示的,但曾真好像已經入定了。
張仲平隱忍着又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必須走了。他輕輕地從卧室裏退出來,將廚房裏的燈和衞生間的燈都關了。本來把客廳裏的燈也關了的,想一想,又趕緊打開了,他擰開了防盜門的門鎖。
曾真騰地從牀上一彈,赤着腳衝出來,兩條胳膊非常用力地箍住了張仲平的,曾真仰着臉望着他説:“我好難受,我真的好難受。我
到今天晚上我會死掉似的。”張仲平只好用身體一靠把門撞上,然後很努力地笑了一下,説:“別説傻話了。”曾真説:“是的是的。”張仲平説:“你這樣子會着涼的,一着涼,又會吐,快回到牀上去。”曾真説:“我不。”張仲平説:“聽話。”曾真説:“就不。”張仲平説:“聽話嘛。”曾真説:“那好,你抱我回去。”張仲平蹲下來把她橫着抱了起來,把她送回到牀上。
張仲平想直起來,沒有能夠做到。曾真把手指頭緊緊地扣在一起,吊着了他的脖子。
曾真説:“不走。”張仲平説:“那怎麼行?”曾真説:“就今天晚上。”張仲平説:“不行。”曾真説:“我求求你。我病了,我好難受。一個人,我怕受不了。你打個電話給她行不行?”張仲平説:“不行,我必須走。”曾真説:“也許我會死掉的。”張仲平説:“怎麼會?”曾真説:“我真的會死掉的。”張仲平説:“別説傻話了。”曾真説:“我説會,就是會。”張仲平説:“你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曾真説:“怎麼不可能?家裏有煤氣,窗户沒有裝防盜網,還有刀。”張仲平説:“説什麼啦?”曾真説:“我説家裏有煤氣,窗户沒有裝防盜網,還有刀。”張仲平説:“原來你是威脅我。你怎麼能威脅我?”曾真説:“不是威脅。”張仲平説:“我討厭別人威脅我。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威脅我。”曾真説:“不是威脅,真的不是。”這時手機又響了。手機早已被張仲平揣在了褲子口袋裏。張仲平很用勁地掙了曾真的十指。他打開手機,不容唐雯説話,用很大的聲音説:“我馬上就來了。”曾真哇地一聲尖叫起來。
曾真把一條胳膊伸到自己嘴裏使勁地咬,她的整個身體烈地顫抖起來。張仲平沒有想到曾真會這樣。張仲平看着曾真,好像不相信眼前這一幕會是真的,好像曾真這樣做
本就不關他什麼事。
曾真使勁地息,她還在堅持,還在用力。張仲平卻不能堅持,不能忍受了。他費勁地把她的胳膊從她自己的牙關裏解救出來。一排深深的牙印,鮮紅的血從裏面汩汩地滲出來。張仲平慌忙拿面巾紙去擦,
出來的血一下子就把潔白柔軟的面巾紙染紅了。
張仲平恨不得使勁地甩曾真一個耳光。他一邊使勁地替她擦胳膊上的血,一邊兇巴巴地對曾真低吼:“幹嘛這樣,幹嘛這樣?”曾真對他也是兩眼圓睜怒目而視,説:“你不是要走嗎?你走呀,管我幹什麼?”張仲平説:“你還在威脅我。”曾真説:“不是。”張仲平説:“你就是。”曾真説:“就不是。”張仲平説:“幹嘛要這樣?為什麼?”曾真説:“你只知道問我為什麼,你就不能問問自己為什麼?你為什麼就不能跟她説,説你今天晚上有事不能回去了?有那麼難嗎?問題是你想都沒有想過。一絲一毫的想法都沒有。哪怕是為我,為一個病人找個藉口,撒個謊。沒有,你沒有!”張仲平説:“我只能這樣。”曾真説:“為什麼只能這樣?誰規定了只能這樣?”張仲平説:“這沒什麼可説的。”曾真説:“可是我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怎麼病的。我告訴你我難受。我是真的很難受,沒有騙你。我還告訴你,只要你一走我可能就會死掉,你還説你只能這樣。”張仲平説:“是的是的,就是隻能這樣。”曾真説:“為什麼?”張仲平説:“不為什麼。”曾真説:“不為什麼是什麼意思?”張仲平説:“不為什麼就是不為什麼,就是沒有什麼可討論的,因為這是規則。”曾真説:“這是規則?這是什麼狗規則?這是你們男人的規則吧,是不是?”張仲平説:“是。”曾真説:“好得很呀。你終於説出口了。張仲平你原來從來就沒有認過真,只是把它當成一場遊戲對不對?”張仲平想説是的,可是那兩個字到了嘴邊,卻缺乏最後那麼一點點力氣讓它們從嘴
裏面蹦出來。中學時候學過文言文,強弩之末不能穿櫓縞是什麼意思,他終於有了切身體驗。
曾真説:“她已經陪了你將近二十年。我只要你陪我一個晚上。我病了,我難受。我甚至都已經向你表示,為了這個晚上,我願意搭上我的一條命。這還不全是我的意思,如果你稍微表示一下,説你願意想辦法留下來,説不定我也會讓你走。因為那樣的話,你的態度向我證明你心目中還是有我的。可是,你沒有。你竟然沒有。你——沒——有!我想,那是因為你不愛我。是的,你不愛我。你本就不愛我。”張仲平説:“你説對了,我不愛你。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任何人,我只愛我自己。”曾真笑了,好像燦爛的陽光衝破了烏雲的遮蓋,又回到了她的臉上。曾真説:“猜到了。好了,現在你把手機關了,把衣服
了吧。還有不到六個小時,算你一個晚上。”張仲平不解地望着曾真。
曾真又笑了一下,心平氣和地説:“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愛我,是你留下來的理由。你不愛我,也是你留下來的理由。或者説是我把你扣下來的理由。因為從明天開始,我會完璧歸趙,把你還給她,讓你再陪她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六十年換一個晚上,不,是六七個小時,這很公平,不是嗎?”張仲平眼光直直地瞪着她,好像仍然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曾真嫵媚一笑,説:“哇噻,你好酷。”然後,她收斂了笑容,幽幽地説:“張仲平我是認真的。”張仲平仍然直視着曾真。
“切,崩潰吧你。”對,就是那麼幾個字。他到了一種崩潰。一種把自己
出去的衝動。那是一種臨近崩潰的
覺嗎?不。不要。他馬上調動起內心深處一種豁出去了的想法,用它所帶來的勇氣與力量做最後的一搏。他覺得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抵擋那種即將到來的崩潰。
張仲平説:“曾真你聽好了,你一直在我。這可能是你犯的一個小小的錯誤。我已經四十多歲了,也曾經有不少人
過我,威脅我,我很樂意投降。因為我不是一個講原則的人,我很樂意變通,除非碰到了那條底線。誰去碰它,誰都不要想得逞。包括我自己,也包括你曾真。所以,拜拜了您。”張仲平説着,起身慢慢地往門口退去。
曾真從牀上爬了起來。這一次,她沒有衝過來抱他。她走了一條與他完全相反的道路。來到窗户旁邊,啪地一聲推開了窗户,又蹭地一下,爬到了窗户上面。
曾真説:“張仲平你也給我聽着了,你要走你就走吧。但是,你只要敢真的把門拉開,我就從這裏跳下去。在房間裏我沒有攔住你,我可以擋在你必須經過的路上。你信不信?不信,你就拉開門試一試。我從來沒有過你,你説我
你,那好,我就
你這一次,咱們今天就賭這一把,ok?”張仲平完全沒有想到曾真會有這麼一手。他愣住了。一種拉開門一走了之的衝動,強烈地衝擊着他,他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戰鼓在擂響。
拉開門,出去?
防盜門的把手亮晶晶地閃光,握在上面會有一種涼涼的、沁人心脾的覺。
可是,曾真像是在跟他開玩笑嗎?
怎麼辦?
退路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