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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鬥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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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何營生?"

"戲班班主。"

"知道為何傳你前來?"

"小的酒醉之後,胡言亂語,冒犯了大老爺。"

"你説了什麼胡言亂語?"

"小的不敢再説。"

"但説無妨。"

"小的不敢再説。"

"説來。"

"小的説大老爺的鬍鬚還不如我褲襠裏的雞巴兒。"大堂的兩側響起了吃吃的竊笑聲。孫丙抬頭看到,大老爺的臉上,突然了出一絲頑皮的笑容,但這頑笑很快就被虛假的嚴肅遮掩住了。

"大膽孫丙,"大老爺猛拍驚堂木,道:"為什麼要侮辱本官?"

"小的該死…小的聽説大老爺的鬍鬚生得好,心裏不服氣,所以才口出狂言…"

"你想跟本官比比鬍鬚?"

"小的別無所長,但自認為鬍鬚是天下第一。小的扮演《單刀會》裏的關雲長都不用戴髯口。"大江東去千疊,赴西風小舟一葉,才離了九重龍鳳闕,探千丈龍潭虎

"你站起來,讓本官看看你那鬍鬚。"孫丙站起來,身體搖搖晃晃,如同站在隨波逐的小舢板上。

現東吳飄渺渺旌旗繞,恰便似虎入羊羣何懼爾曹…

"果然是部好鬍鬚,但未必能勝過本官。"

"小的不服氣。"

"你想跟本官如何比法?"

"小的想跟大老爺用水比。"

"説下去!"

"小的的鬍鬚能夠入水不漂,一到底!"

"竟然有這等事?"大老爺捋着鬍鬚,沉半晌,道,"你要是比輸了呢?"

"要是比輸了,小的的鬍鬚就是大老爺褲襠裏的雞巴!"衙役們憋不住的笑響了堂。大老爺猛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大膽孫丙,還敢口出穢言!"

"小的該死。"

"孫丙,你辱罵朝廷命官,本當依法嚴懲,但本官念你為人尚屬鯁直,幹事敢做敢當,故法外施恩,答應與你比賽。你要是贏了,你的罪一筆勾銷。你要是輸了,本官要你自己動手,把鬍子全部拔掉,從此後不準蓄鬚!你願意嗎?"

"小的願意。"

"退堂!"錢大老爺説罷,起身便走,如一股朗的風,消逝在大堂屏風之後。

五斗須的地點,選定在縣行儀門和大門之間寬闊的跨院裏。錢大老爺不希望把這次活動搞得規模太大,只請了縣城裏頗有聲望的十幾位鄉紳。一是請他們前來觀看,二是請他們來做見證人。但錢大老爺和孫丙鬥須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一大早,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就成羣結隊地往縣衙前彙集。初來的人懾於衙門的威風,只是遠遠地觀看,後來人越聚越多,便你推我擁地往縣行大門近。法不責眾,平裏路過縣衙連頭都不敢抬的民眾,竟然抱成團把幾個堵在門口攔擋的衙役擠到了一邊,然後水一樣地湧了進來。頃刻之間,跨院裏就滿了看客,而大門之外,還有人源源不斷地擠進來。有一些膽大包天的頑童,攀援着大牆外的樹木,騎上了高高的牆頭。

跨院正中,早用十幾條沉重的揪木板凳,圍出了一個多角的圓圈。知縣老爺請來的鄉紳們,端坐在長凳上,一個個表情嚴肅,宛若肩負着千斤的重擔。坐在長凳上的還有刑名師爺、錢穀師爺、六房書辦。長凳的外邊,衙役們圍成一圈,用脊背抵住擁擠的看客。圓圈正中,並排放着兩個高大的木桶,桶裏貯滿清水。鬥須的人還沒登場。人們有些焦急,臉上都出了油汗。幾個泥鰍一樣在人羣裏亂鑽的孩子,引起了一陣陣的騷亂。衙役們被擠得立腳不穩,如同被洪水衝着的彎曲的玉米棵子。他們平裏張牙舞爪,今裏都有了一副好心。老百姓和官府的關係因為這場奇特的比賽變得格外親近。一條長凳被人衝翻,一個手捧着水煙袋的高個子鄉紳跳到一邊,愣怔着鬥雞眼打量着人羣,神情頗似一個歪頭想事的公雞。一個花白鬍須的胖鄉紳豬拱地似的趴在地上,費了大勁才從人腳中爬起來。他一邊擦着綢長衫上的污泥,一邊沙着嗓子罵人,嘟嘟的大臉漲成一塊剛剛出爐的燒餅。一個街役被擠趴在長凳的邊緣上,正硌着肋巴骨。他殺豬似的嚎叫着,直到被他的同夥從人羣裏拖出來。快班的行役頭兒劉樸——一個皮膚黝黑、瘦長幹的青年,站在一條凳子上,用風味獨特的四川口音和善地説:"鄉親們,別擠了,別擠了,擠出人命來可就了不得了。"半上午時,主角終於登了場。錢大老爺從大堂的台階上款款地走下來,穿過儀門,走進跨院。陽光很燦爛,照着他的臉。他對着百姓們招手示意。他的臉上笑容可掬,出一嘴潔白的牙。羣眾動了,但這動是內心的動,不跳躍,不歡呼,不淚。其實人們是被大老爺的氣派給震住了。儘管大家都聽説了大老爺好儀表,但真正見過大老爺本人的並不多。他老人家今沒穿官服,一副休閒打扮。他赤着腦瓜,前半個腦殼一片嶄新的頭皮,呈蟹殼青;後半個腦袋油光可鑑,一條又又長的大辮子,直垂到尖。辮梢上繫着一塊綠的美玉,一個銀的小鈴擇,一動就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老人家穿着一身肥大的白綢衣,腳蹬着一雙千層底的雙鼻樑青布鞋,腳腕處緊扎着絲織的小帶。那褲襠肥大得宛如一隻漂浮在水面上的海蟄。當然最好看的還是他老人家前那部鬍鬚。那簡直不是鬍鬚,而是懸掛在老爺前的一匹黑的綢緞。看上去那樣的光,那樣的亮,那樣的油,那樣的滑。又光又亮又油又滑的一部美須懸垂在大老爺潔白如雪的前,讓人的眼睛到幸福。人羣中有一個女人,注目丰姿飄灑、猶如玉樹臨風的大老爺,心裏麻酥酥的,腳下輕飄飄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她在幾個月前的一個細雨霏霏之夜就被錢大老爺的風度住了,但那次大老爺穿着官服,看上去有些嚴肅,與今天的休閒打扮大不相同。如果説穿着官服的大老爺是高不可攀的,穿着家常衣服的大老爺就是平易可親的。

這個年輕女人就是孫眉娘。

孫眉娘往前擠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老爺。大老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都讓她心醉神。踩了別人的腳她不管,扛了別人的肩她不顧,招來的罵聲和抱怨聲,本聽不到了她。有一些人認出了她是今參加鬥須的主角之一戲子孫丙的女兒,還以為她是為了爹的命運而揪着心呢。人們儘可能地側着身體,為她讓出了一線通往最裏圈的縫隙。終於,她的膝蓋碰到了堅硬的長凳。她的腦袋從衙役的腦袋中間探出去。她的心已經飛起來,落在了大老爺的脯上,如一隻依人的小鳥,在那裏築巢育雛,享受着蝕骨的温柔。

明媚的陽光使大老爺的眼睛很光彩,很傳情。他抱拳在前,向鄉紳們致敬,也向百姓致敬,但他沒有説話,只是那樣嫵媚地微笑着。孫眉娘到大老爺的目光從自己臉上掠過時,似乎特別地停留了片刻,這就使她的身體幾乎完全地失去了覺。身上所有的體,眼淚、鼻涕、汗水、血。骨髓…都如水銀瀉地一般,淋漓盡致地光了。她到自己成了一潔白的羽,在輕清的空氣裏飛舞,夢一樣,風一樣。

這時,從跨院的東邊那幾間讓老百姓膽戰心驚的班房裏,兩個衙役,把身材高大魁偉,面如鐵的孫丙引了出來。孫丙的臉,看上去有些浮腫,脖子上還有幾道紫的傷痕。但他的神似乎不錯,也許他是在抖擻神。當他與知縣大老爺比肩而立時,百姓們對他也不由地肅然而起敬意。儘管他的服飾、他的氣不能與大老爺相比,但他前那部鬍鬚,的確也是氣象非凡。他的鬍鬚比大老爺的鬍鬚似乎更茂盛一些,但略顯凌亂,也不如大老爺的光滑。但即便如此,也是十分地了不起了。那個瘦鄉紳悄悄地對胖鄉紳説:"此人器宇軒昂,能眉飛舞,決不是等閒之輩!"

"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一個唱貓腔的戲子!"胖鄉紳不屑地説。

主持鬥須的刑名師爺從長凳上站起來,清清被大煙燻啞的嗓子,高聲説:"各位鄉紳,父老鄉親,今鬥須之緣由,實因刁民孫丙,出言不遜,侮辱知縣大人。孫丙罪孽深重,本該按律治罪,但縣台念他初犯,故開恩寬大處理。為了讓孫丙口服心服,縣台特准孫丙之請,與其公開鬥須。如孫丙勝,大老爺將不再追究他的罪責;如大老爺勝,孫丙將自拔鬍鬚,從此之後不再蓄鬚。孫丙,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孫丙昂起頭來,"謝大老爺寬宏大量!"刑名師爺徵求錢大老爺的意見,大老爺微微點頭,示意開始。

"鬥須開始!"刑名師爺高聲宣佈。

但見那孫丙,猛地甩去外衣,赤着一個鞭痕累累的膀子,又把那大辮子,盤在了頭上。然後他勒緊帶,踢腿,展臂,深深氣,把全身的氣力,全部運動到下巴上。果然,如同使了魔法,他的鬍鬚,索索地抖起來,抖過一陣之後,成為鋼絲,直。然後,他翹起下巴,背矮下身去,把一部鬍鬚慢慢地刺人水中。

錢大老爺本沒做張作勢,孫丙往鬍子上運氣時他站在一邊微笑着觀看,手裏輕輕地揮動着紙扇。眾人被他的優雅風度征服,反而覺得孫丙的表演既虛假又醜惡,有在街頭上使槍賣假藥的惡痞氣。孫丙把鬍鬚入水桶那一,錢大老爺把那柄一直在手裏玩着的紙摺扇(炎欠)地合攏,藏在寬大的袖筒裏。然後,他略微活動了一下身,雙手托起鬍鬚往外一抖,把無邊的風和瀟灑甩出去,差點把孫眉孃的小命要了去。大老爺也翹起下巴,背矮下身去,把一部鬍鬚刺人水中。

人們都儘量地踮起腳尖探頭顱,巴巴着眼睛想看到鬍鬚在水中的情景。但大多數人看不到,他們只能看到大老爺安詳自若的笑臉和孫丙憋得青紫的臉。近靠前的人們,其實也無法看清鬍鬚在水中的情景。陽光那樣亮,褐的木桶裏那樣幽暗。

擔任裁判的刑名師爺和單舉人,在兩個水桶之間來回地走動,反覆地比較着,他們的臉上,洋溢着喜。為了服眾,刑名師爺高聲道:"人羣裏的,誰還想看,請近前來!"孫眉娘跨越長凳,幾步就滑到了大老爺面前。她低下頭,大老爺那的辮子兒、深深的脊樑溝兒、白皙的耳朵翅兒,鮮明地擺在她的眼下。她到嘴發燙,貪饞的念頭,如同小蟲兒,咬着她的心。她多麼想俯下身去,用柔軟的嘴把大老爺身上的一切,細細地吻一遍,但是她不敢。她到心中升騰起一股比痛苦還要深刻的情,幾滴沉重的眼淚落在了大老爺健美勻稱的脖頸上。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是從水桶裏散發出來的。她看到,大老爺的鬍鬚,一是一,垂直着到了水中,宛如水生植物發達的系。她實在是不願離開大老爺的水桶,但是刑名師爺和單舉人催她到了孫丙的水桶邊上。她看到,爹的鬍鬚也是一到底,也如水生植物的系。刑名師爺指了指那幾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白鬍須,道:"大嫂,你看到了吧?你向大夥兒説個公道話吧!我們説了不算,你説了算。你説吧,誰是輸家,誰是贏家。"孫眉娘猶豫了片刻,她看到了爹的漲紅的臉和那兩隻紅得要出血的眼睛。她從爹的眼睛裏看到了他對自己的期望。但是她隨即又看到了大老爺那兩隻顧盼生情的俊眼。她到自己的嘴讓一種特別粘稠的物質膠住了。在刑名師爺和單舉人的催促聲中,她帶着哭腔説:"大老爺是贏家,俺爹是輸家…"兩顆頭顱猛地從木桶裏揚起來,兩部鬍鬚水淋淋地從水裏拔出來。他們抖動着鬍鬚,水珠像雨點一樣往四處飛濺。兩個鬥須者四目相覷。孫丙目瞪口呆,重;大老爺面帶微笑,安詳鎮定。

"孫丙,你還有什麼要説的?"大老爺笑眯眯地問。

孫丙嘴哆嗦着,一聲不吭。

"按照我們的約定,孫丙,你應該拔去自己的鬍鬚!"

"孫丙,孫丙,你記住了嗎?你還敢胡言亂語嗎?"孫丙雙手捋着自己的鬍鬚,仰天長嘆道,"罷罷罷,薅去這把煩惱絲吧!"然後他猛一用力,就將一綹鬍鬚揪了下來。他將揪下的鬍鬚扔到地上,鮮紅的血珠從下巴上滴下來。他扯起了一綹鬍鬚,又要往下薅時,孫眉娘撲通一聲跪在了大老爺的面前。她的眼睛裏飽含着淚水。她的臉,嬌豔的桃花,惹人冷愛。她仰望着知縣大人,嬌聲哀求着:"大老爺,饒了俺爹吧…"知縣老爺眯縫着眼睛,臉上的神情,似乎有點兒訝異,也彷彿是欣喜,更多的是動,他的嘴微動着,似乎説了也似乎沒説:"是你…"

"閨女,起來,"孫丙的眼裏溢出了淚水,低沉地説,"不要求人家…"錢大老爺怔了怔,開朗地大笑起來。笑畢,他説:"你們以為本官真要撥光孫丙的鬍鬚?他今鬥須雖然落敗,但他的鬍鬚其實也是天下少有的好鬍鬚。他自己要拔光,本官還捨不得呢!本官與他鬥須,一是想煞煞他的狂氣,二是想給諸位添點樂趣。孫丙,本官恕你無罪,留着你剩下的鬍鬚,回去好好唱戲吧!"孫丙跪地磕頭。

羣眾嘆不已。

鄉紳諛詞連篇。

眉娘跪在地上,目不轉睛,仰望着錢大老爺人的面孔。

"孫家女子,大公無私,身為婦人,有男子氣,實屬難得,"錢大老爺轉身對錢穀師爺説,"賞她一兩銀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