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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差不多。都像苦行僧。你都快三十歲了,不談戀愛不結婚。他呢,更不像話,那麼好的夫人,扔下就跑了。鬧得石玉芳逢人就打聽,見人就問,好幾個月前還給我來過信呢,真是太不像話了!我要能見着他,非得狠狠地熊他一頓不可!

“你不瞭解,人各有志呀!”

“我知道你們那個志!是為你們那個主義…”

“別又胡説八道!”王一民見他還要説下去,忙止住他説。

“好,好,我不説了。”上蕭又拿起一塊酒糖,在嘴裏,咂了兩口,又忍不住地説道:“從小就在一塊,你們走的哪條道,我不用看,閉着眼睛,聽聲兒也聽明白了。我佩服你們,敬重你們,雖然我自己不想於,而且也於不來,但是我同情、支持你們,你們也應該相信我,別看我平常馬馬虎虎,可是到什麼時候我也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我上蕭是有良心的…”上蕭越説越有些動了,王一民忙又攔住他説:“你這扯哪去了,誰表示過不相信你呢?”

“相信為什麼有的事始終不告訴我?”上蕭臉都有些紅了。

王一民也有些緊張了。他不知道上蕭指的是什麼,他自己從來沒向上蕭透過任何有關黨的情況,而且也避諱談這個問題。他們住在一起,來往一條街道,出人一個房門,天長久,有沒有被他發現什麼呢?王一民想到這裏,不住問道:“你指什麼?”

“李漢超的去向,他在什麼地方?”上蕭口而出地説,‘我敢斷言,你是完全清楚的。可是我問你多少次你就是不告訴我,你們怕什麼?怕我把他吃了?怕我上寇、漢那兒去告密?

上蕭一邊説着一邊氣。王一民一聽原是這個問題,反倒鬆了一口氣。他見上蕭那氣哼哼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正當他要回答上蕭的時候,從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還有老年人的咳嗽聲。王一民忙對上蕭擺了擺手,上蕭也向屋門望去。

屋門開了,首先進來的是引他們上樓的那個姑娘,她推開門後,便端端正正地侍立在門旁,接着就傳來一陣朗的笑聲,隨着笑聲,進來一位神矍鑠的老人。他個兒不高,長瓜臉,六十多歲,臉上皺紋不多,長長的眉下長着一雙還很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樑下邊有着明顯的鷹鈎,薄薄的嘴護着一口整齊的白牙。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牙齒這樣完整也是不多見的。他面孔紅潤,身板溜直,兩撇修整得很好看的花白鬍須,配着那一頭梳理得很整齊的花白頭髮。這一切都讓人覺到他養生有術,保養得體。他上身穿着深灰串綢對襟小褂,下身卻是藏青的西服褲子,法國派力斯料,褲線筆直。腳下是皮底中國布鞋。

他身後跟着那個方才進出捧茶的明眸皓齒的漂亮姑娘。她手裏託着一個雕花銀盤,裏面放一盞蓋碗,一個擦得鋥亮的白鋼水煙袋。

他進門後先站在門前,雙手抱拳,對着王一民和上蕭拱了拱手説:“實在抱歉,不但沒有遠,還讓二位久候了。”説完,沒等上蕭介紹,他就對王一民説道:“這位就是一民世兄吧,令尊大人當年的丰采都彙集於世兄身上了,看到你真是如逢故人一般。”他一進來的時候,王一民和上蕭就都起身離座相了。這時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説:“早就想過府拜望老伯,只怕擾您清靜,不敢造次。”

“哪裏,哪裏。”盧運啓一伸雙手,一邊一個拉住王一民和上蕭説“快請坐,快請坐!”盧運啓拉二人坐在皮沙發上。那個託着銀盤的姑娘輕快地走過來,把蓋碗和水煙袋放在盧運啓面前。

盧運啓一看擺在王、面前的也是同樣蓋碗,忽然一皺眉説:“哎,怎麼給他們二位也斟這種清茶呢。如今的年輕人都喜歡喝外國飲料,尤其像上蕭先生這樣知名的作家。快,煮兩杯咖啡來,要濃濃的。”這時他又對上蕭一笑,説“我看了你新近的大作《茫茫夜》,那裏説‘人生需要不斷的刺’,還説‘刺是一種推動力’。我現在就給你們加一點推動力。”説到這裏他又大笑起來。隨着他的笑聲,兩個姑娘都輕輕地退了出去。

等他笑聲住了以後,上蕭擺擺手説:“我那都是胡説八道,讓盧老這樣滿腹經綸的老前輩見笑了。”

“哪裏的話,我還是喜歡看看白話文的,你沒看我都能記住你那有創見的警句了嗎。何況人要順乎。所以我就主張我那個不成器的犬子多作白話文。我不是讓他拿給你幾篇看看嗎?”

“我看過了。”上蕭點點頭説“大公子還是很有才華的。”

“哪有什麼才華。我看是胡言亂語,功底太差。我是主張作白話文也要有文言文的底的,所以我才請一民世兄來對他多加一些教誨,給他打好古文的底!”他轉過臉來對王一民説“聽説一民完全繼承了家學,在古文上有很深的造詣,墨筆字也寫得出神人化,將來老朽還要向你請教請教。”

“老伯這樣過獎,實在使一民慚愧。”王一民一指門上邊“立身惟清”四個大字説“您這四個大字才叫出神人化呢,小侄學一輩子怕也學不來。”盧運啓高興得又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説:“你説這字好,也有人説它不好呢。世上很多東西,都是難以定論的。門户之見,互相褒貶,寫柳字的説趙宇太弱,寫趙字的又説柳字太野。畫工筆的説寫意畫是任意塗鴉;通寫意的説工筆畫是照貓畫虎。唱譚派的説汪派高而無韻;唱汪派的説譚派暗而無聲。打太極拳的説行意拳是小門類;練行意拳的説太極拳虛有雅名。真是各持己見,互不讓步,既有文人相輕,也有派別之爭。這樣就更使人到知己之難得了。伯牙為什麼摔琴呢,就因為一生難得遇見一個知音者呀!今天一民這樣稱讚老朽這幾個字,也可稱是知己了,但願我們今後做個忘年之吧。”這老人説得高興了真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話在他嘴裏,就像倒提着口袋往外倒東西一樣,暢通無阻。

王一民和上蕭一邊聽着一邊點頭。等他話音一住,兩人同聲説了些不敢當,今後要請老前輩多加指教之類的話。這時兩個姑娘用銀盤端着一套專喝咖啡用的細瓷壺碗走進來。細高挑的瓷壺上印着幾個黃頭髮的小大使,顯然是專門從外國買進來的。兩個姑娘分別斟完咖啡以後,又退了出去。在這當中,上蕭偷偷地看了看手錶,又悄悄向王一民示意,王一民故意裝作沒看見。但是卻被這位年高而目光鋭的老人看見了。他看了看上蕭説:“怎麼?你們還有什麼約會嗎?”王一民一見不妙,忙搖着頭説:“沒有,沒有,我們就是專門來拜見老伯的。”盧運啓一邊持着鬍子一邊對上蕭微微搖着頭説:“不對,我看上蕭先生好像…”上蕭也覺出不大好,但他是個能編劇本和小説的人,編點什麼來的倒現成。這時忙編了一個理由説:“沒有什麼事。我是怕盧老才會完客,疲勞了…”上蕭才説到這,盧運啓就高聲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説:“你們看我這樣像疲勞的樣子嗎?連續會見一天客人我也不會疲勞的。”他止住笑聲,又正容地説“不過也要看什麼客人,像方才我送走的那個人,連來兩個我就會透不過氣來。可是那也不是由於疲勞,只是肝火上升,令人氣惱而已。”一塊陰雲罩在盧運啓臉上了。他端起蓋碗呷了一口茶。

王一民忙抓住時機,表現得隨隨便便地問道:“是什麼客人使老伯這樣氣惱?”

“從鬼門關裏鑽出來的。”盧運啓一頓蓋碗,水星子淺到茶几上和手上,他忽然覺察到有些失態,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又平了平氣。然後啞然一笑地説道:“是一個不速之客,寇玉旨雄一派來的。”王一民有意挑問道:“老伯和玉旨雄一有來往嗎?”

“素昧平生。”盧運啓一揮手説“不過我早就聽説過此人。當年我在濱江道尹任上的時候,他就是寇侵略中國的大本營——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的調查課長,是那個所謂對滿洲的‘國策公司’的重要成員。此人個頭不大,活動能力卻很強,經常看到他在報紙上出頭面,發表演講,是個偽裝成笑臉的梟鳥、豺狼!我怎麼能和這樣的國敵互相來往!”

“那他怎麼找到老伯府上?”

“他們想借我這塊招牌用用。”盧運啓又淡淡地笑笑説“他們這個大‘滿洲帝國’遭到全中國土農工商各界的反對,全世界主持公道的人士也對寇怒目相向。他們匆匆忙忙把博儀扶上台,又網羅了一些所謂社會名,為他們撐持門面,以便打出滿洲獨立自治的旗號,掩蓋天下人之耳目。但是真正的有識之士,跟他們走的百里無一。他們越來越到那幾棵朽木支撐不住博儀的寶座,就又把同撒出來了。前些時候派我兩個得魚忘籤的門生來,向我暗送秋波。接着我那舊同僚,新漢呂榮寰又登門拜訪,勸我出山,都讓我給頂回去了。今天王旨雄一的使者又來了,我以年老多病,昏聵無能,既無出山之望,亦無出山之力等詞為由,又給項走了。”王一民表示讚歎地點點頭説:“老伯有此膽識和氣節,真給我們晚生後輩做出了好榜樣。不過我想他們既然把同撒出來了,就不會空着拉回去。老伯當然會想到他們的下一招…”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盧運啓一拍茶几説“我盧某雖然不肖,也不會和那些漢賣國賊為伍!你看看他們網羅了一些什麼人:豆腐匠出身的鬍子頭張景惠竟然當了軍政部大臣;多少年前就認賊作父的大煙鬼熙洽也爬進了宮廷;以出賣國家礦山資源而起家,在哈爾濱開義祥火磨廠的老商韓雲階竟掌起龍江省的大印;因為強佔父妾而殺父母的禽獸金某人竟當了警察廳長;目不識丁的江洋大盜也成了濱江警備司令部的司令。氓、賭徒、光、無賴和那些貨真價實的雞鳴狗盜之徒都坐上了大堂,這樣羣醜雲集的偽政權裏怎能坐進正人君子!盧某人寧肯昂首死在寇屠刀之下,也不會叛國投敵,做千古的罪人!”

“老伯真是肝膽照月,忠義貫長虹!這一席話使一民聽了真是勝讀十年書啊。可惜在這法西斯血腥統治的天地裏,沒有我們這亡國之人發表言論的自由,不然老伯真可以寫篇《正氣歌》那樣千古傳頌的好文章,一可以傳之子孫後代,二可以使當今世人知道老伯這浩然正氣,免得像現在這樣到處竊竊私議,眾説紛紜,其中多有誤解和非議…”

“哦?果真是這樣?”盧運啓雙眉緊鎖,捋着鬍子正問道“世兄都聽見些什麼議論?”

“無非説老伯要出山了。有的説要代替火磨老闆韓雲階出任龍江省長;有的説要到長——就是他們的新京去當大臣;甚至有的説鄭孝胥是老伯當年的老上司,他向本人推薦,想讓老伯到滿協和總會去當…”王一民剛説到這裏,只見盧運啓圓睜雙眼,一拍桌子,騰身站起説:“去當漢!去當賣國賊!去給寇屠刀貼金!去往灑遍國人鮮血的土地上栽花!不提這個鄭孝胥還則罷了,一提起他老夫真是氣滿膛!不錯,當年他在安徽、廣東按察使任上的時候,老朽充當過他的按察分司。那時他沐猴而冠,裝成正人君子的樣子,再加上他確實有些真才實學,所以矇蔽了不少人,包括老朽在內,對他着實敬重。哪知他竟在晚年當了大漢,頭號賣國賊,和寇合謀,從天津誘脅博儀到了東北。他也就厚着臉皮登上了國務總理大臣的可恥坐席。前些時候我看他在大同自治會館發表訓示,竟説‘所謂王道者,即合羣之學而已’。想不到他竟不倫不類到如此程度,飛禽走獸中也有‘合羣’者,難道也是遵循了王道嗎?一個人大節一壞,就什麼都不顧了!”

“老伯説得極是!”王一民也動地點着頭説“這反映了一個叛徒的內心矛盾,思想上的混亂。但是主要説明他是個有便是孃的實用主義者。只要對他有利,他就可以拋開道義、真理、學問,順嘴胡説而不以為恥。”

“有道理!有見地!”盧運啓又坐在王一民身旁,連連點着頭説“世兄不但繼承了家學,而且能用之於當今時事,使之切中時弊,言之有物。老朽能為犬子得到這樣良師而高興!”

“請老伯勿使公子以師相稱,能成為益友,一民即於願足矣!”王一民也仿效着盧運啓的樣子,抱起雙拳説道。

一句話又説得盧運啓哈哈大笑起來。

一直坐在一旁的上蕭早已心急如焚了。他怕時間太長,柳絮影等不到他回去就跑了,也怕怨他冷淡。但是由於方才的教訓,使他不好再低頭看手錶,也不敢再向王一民遞眼了。他本來如坐針氈,比熱鍋上的螞蟻還難受。螞蟻燙急了還可以蹦跳,僥倖者甚至還可以跑出去。可他卻只能老老實實在那裏坐着。不但坐着,還得隨着盧運啓那慷慨昂的情調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如此國家大事,無動於衷怎行!上蕭是個自由主義者,本不習慣於做違背自己情的表演,但今天是在這位老名士、長者面前,出於對長者的尊重,也只好做違心的表演了。違心終究是難受的事,所以他坐在那裏就更加難熬。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濃咖啡,只盼望他們那動的情能快點冷靜下來,談話好早一點告一段落。現在,他趁着盧運啓大笑的機會,忙對王一民説道:“盧老年過花甲,身體雖好也不宜於過度興奮,我們還是告退吧。”對他這突如其來的提議王一民是理解的。但是盧運啓卻到有點上下接不着茬兒。他停住笑聲,對上蕭眨了眨眼睛,忽然又笑起來説:“我明白了!上蕭先生今晚一定有約會,不然不會這樣…好了,老朽現在就端茶送客罷。”他又轉對王一民説“不知小兒何時拜師為宜?”還沒等王一民回答,上蕭馬上接過來説:“明天晚上,還是我送一民來,由我直接給公子介紹,盧老就不要多心了。”

“好,一言為定。”盧運啓又對王一民説“適才我們的話並未説完,得暇還要再談。老朽現在對上邊的活動並不十分在意,他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諒他們也奈何我不得。只是這民眾的議論倒頗堪憂慮,人言可畏,不好會壞一世清名啊!”王一民一聽馬上成竹在地説:“您方才説玉旨雄一那個使者來的時候,老伯不是以年老多病,昏聵無能等詞為由給頂了回去嗎?”

“對,是這樣説的。我還説我早已退歸林下,以終餘年,決沒有再出山之意了。”盧運啓一邊説着一邊直望着王一民,他不知道王一民為什麼又問起這話?

“老伯頂得非常好!”王一民一字一板地説“真是不亢不卑,不緩不急,態度明朗,措詞得體,只是還到有些可惜!”

“怎麼可惜?”盧運啓不解地直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不慌不忙地説:“可惜只有那使者一個人能聽到,頂多再加上個玉旨雄一。如果能把這態度公之於眾,或用發表聲明的方法,或用答記者問的形式,或者乾脆寫一篇署名文章,公開發表在您自己辦的報紙之上。不就會立見功效,清除非議於一旦嗎?”

“高,高見!”盧運啓睜大了驚喜的眼睛,情不自地對着王一民豎起了大拇指,讚不絕口地説:“世兄輕輕幾句話,就使老朽豁然開朗,茅頓開,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我自己辦了一份報紙,並沒想到利用它來解此難題,反被世兄一語道破了。足見世兄聰慧過人,真乃人中騏驥!如果不是生不逢時,遇此亂世,真可以為國為民做一番大事業了!”王一民一邊説着“過獎,不敢當”之類的謙詞,一邊站了起來。

盧運啓忙又叫人派車,把王一民和上蕭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