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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包又名地德里,是哈爾濱又一個貧民區。原先的居民多數是鐵路工人,年月一久,成分也就混雜了。這裏的房子比道外貧民區的還低還矮,好多房子的牆壁都是板夾泥的。那時候木板便宜,黃泥更是到處都有,木板夾黃泥,不但省工省料,還能擋住外的寒風。只是不大好看。什麼好看不好看,能擋風禦寒就行唄。

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王一民來到這裏。初夏的太陽從頭上斜照下來,照得王一民直冒汗。狹窄的街道兩旁光禿禿的,偶爾有兩棵歪脖子小樹,也不能遮陰納涼。一股股臭氣,隨着陣陣微風,從陰溝裏冒出來。街上行人不太多,大概都上工去了,穿着破衣爛衫成羣奔跑的孩子多於成年人。

王一民邁着狀似悠閒的方步,順着雙號門牌的一側,向前查去,頗為順利地找到了他要找的一百八十四號。這是一個小板障子院,一扇小木板門,兩旁排列着碎舊不整、高低錯落的舊板皮,板皮雖碎,堵得可嚴,竟沒留一點可以往院裏窺視的空隙。院門距離房檐頭很近,最多不過十步,在這貧民區裏能擠出這麼一個巴掌大的小院也不容易了。多數人家是窗户門都在街道旁的。

王一民在門前停了一下,聽了聽院裏靜悄悄的,看了看前後沒有形跡可疑的人,才舉手敲門。

“誰呀?”聲音尖細而清脆,像是個年輕的女子。

王一民沒有答應,靜靜地站在門前等着。

小木板門呀的一聲打開了。站在門裏的卻是一位花白頭髮的老年婦女。王一民不由得往她身後瞥了一眼,她後邊沒有旁人。莫非説那清脆的聲音就是從這蒼老的喉嚨裏發出來的?王一民留神打量了一下這位老婦人,只見她穿了一身整潔的藍布衣褲,雖已洗得發白了,卻熨燙得闆闆整整。腳下穿着青布鞋白襪子,花白的頭髮一絲不亂地梳向腦後。當時像她這麼大年紀的婦女多數都梳疙瘩髻,她卻挽了一個結,用一個墨綠的寬邊髮卡子卡着。她那白淨的鴨蛋形臉上雖已堆上了一些細碎的皺紋,卻還可以讓人聯想到她當年的美貌。她五官搭配得很勻稱,兩隻眼睛在鬆弛的眼皮中還閃爍着一點靈光,兩道細長的彎眉雖然落了一半,卻也還有神韻,一張略覺乾癟的嘴旁還掛着一些柔情笑意。她現在正着陽光,微眯着兩眼,一邊打量着王一民一邊問道:“先生,您找誰呀?”聲音仍是那麼清脆,這簡直是個奇蹟。

王一民忙尊敬地點點頭説:“麻煩您,這是老羅家嗎?”老婦人點點頭説:“是呀。您是…”王一民沒有報名姓,他含糊地應了一句“我來看看您”就一側稜身子,邁進門裏,隨手關上了門。

老婦人愣呵呵地往後退了兩步,攤開一雙手,像要攔住王一民去路似的説:“您要找哪個老羅家?您説清楚啊!”老婦人聲音提高了,真像銀鈴一樣悦耳。

王一民看老婦人有些着急了,忙微笑着説:“我找一百四十八號,羅世誠家。”

“您是…”

“我先問一下,您是不是羅世誠的媽媽?”老婦人眨了眨眼睛説:“是呀,您…”王一民不等她説完,伸手摘下頭上的草帽,向老婦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説:“大娘,我是特意來看望您老人家的。”王一民這句話剛一出口,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忙盡力控制住,待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見老婦人睜大一雙眼睛,正直愣愣地看着他。王一民忽然覺得這雙大眼睛很悉,好像在哪裏見過。還沒等他想明白,老婦人又開口了:“您真把我鬧糊塗了。您到底是誰呀?”王一民親切地叫了一聲“大娘”手往屋裏一指説:“我們到屋裏去嘮好不?”老婦人又打量一下王一民,才點着頭説:“請吧。”她用手往屋門一比量,引着王一民就往屋裏走。奇怪,這老婦人走起路來和她説話的聲音差不多,輕捷得像個妙齡女郎。

王一民藉着往屋裏走的工夫,掃視了一下週圍環境,正面是三間板夾泥小房,房小窗大,顯得比一般這樣的小房亮堂些。正對房門是一條用碎磚頭拼成的狹窄雨路,這兩路把小小的院落分隔成兩塊不同的天地。東邊種了許多花草,西邊卻是光禿禿的沒有一草刺。這強烈的對比引得王一民又多看了一眼,他發現那光整的地面竟是用黃土摻沙子鋪的。嗯?難道這家還有練武功的?思量間他已經被引進三間房子當中的一間堂屋地。老婦人把王一民讓進西屋。門媚很低,王一民那中等身材還得低低頭才能進去。

屋子雖小卻很亮堂,屋裏收拾得乾乾淨淨,有條不紊。使王一民奇怪的是這屋裏竟沒有火炕,這在同類的小房中是少見的。屋北面擺了兩張木板牀,南邊靠窗户擺了一張紫漆方桌,上面擺着壺碗和茶盤,一台小馬蹄表,很舊,卻還嘀噠嘀噠地走着。方桌旁是兩把靠背椅,椅子也很舊,卻雕着細花。

王一民被讓到椅子前,他沒有坐,望着老婦人那充滿疑問的目光説:“大娘,我是一中的教師,我叫王一民。”王一民這三個字才一出口,老婦人忽然眼睛一亮,兩手一拍“哎喲”了一聲喊道:“原來是王老師!您怎麼不早説?我們早就想見您了!”老婦人話音才住,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一句男人的聲音:“是王老師嗎?快讓我見一見。”這聲音蒼老而低沉,像從空谷底下發出來的。

王一民乍然聽到,身子不由一抖。這是從哪裏發出的聲音?這屋裏也沒有另一個男人哪!

正在王一民舉目四望的時候,老婦人忽然一轉身,向西牆輕快地走了兩步,一抬手,譁一聲拉開了一塊白的慢帳,裏面現出一鋪單人牀那麼大的小土炕,炕上仰卧着一位老人。他那蒼白的臉上佈滿了皺紋,雙頰和眼窩都深陷下去。這時他的臉稍微向地當中側稜過來,一隻手抖動着伸向王一民。

王一民進屋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那和牆壁一樣顏的白幔帳,更沒想到幔帳後邊還躺着一位老人,這時他驚訝地望着,一時不知説什麼好。

老婦人忙轉身對王一民指着老人説:“這是世誠他爹,癱瘓三年了,不能動地方…”老人沒等老婦人説完,就接過話説:“王老師,原諒老朽不能下地了。若不是因為不能行動,我早就去拜望您了,您真是一位好老師!”他很動,頭在枕頭上不住地點着,伸出的手也不斷顫抖着。

王一民臉上驚訝之立即消失了,他忙向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老人施了一禮説:“老伯言過了。如果説原諒的話,倒是應該請你老原諒小侄,沒能早前來看望…”老人忙搖着顫抖的手説:“快不要這樣相稱,您是世誠的老師,如果您不見外的話,您和老朽應該是同輩。”

“不,不。”王一民也搖着手説“小侄和世誠不但是師生關係,還是忘年之的朋友,志同道合的兄弟。”

“不對,老弟,一人門牆終身弟子,不論怎麼説師生名分不能變,長幼之尊不可廢呀!”老人動得腦袋抖動得更厲害了。

王一民還要再説什麼,老婦人忙指着椅子説:“哎喲!別站着嘮了,快請坐吧。”

“對,對。請坐,倒茶。”老人也吃力地指着椅子説“王老師是我們家難得的貴客,快坐吧。”王一民忙回身把靠近老人的椅子往前挪了挪,坐下了。

老婦人一邊忙着沏茶一邊説:“您今天來我們太高興了,我們全家四口人都不斷説到您。若不是因為家裏有病人,我也早去拜望您了…對了,方才您説沒能早來看望我們,可您知道我們這個地址嗎?我那姑娘兒子,從來都不肯把家的地點告訴別人。您今天是怎麼找上我們這個窮家的?我現在還納悶呢。”這位老婦人動作捷,語言輕快,她給王一民倒茶時伸出的手很小,手指很尖。憑這雙手,就可以斷定,這位婦人生平不但沒幹過重活,連一般體力勞動也沒從事過。

她問王一民是怎麼找上這個窮家的,這使王一民很難回答。從兩位老人的神狀態上看,他們不但不知道羅世誠英勇就義的消息,連不幸被捕的凶信恐怕也沒聽到。他們沒有預,沒有神準備,這讓自己怎麼出口?怎麼把那巨大的不幸消息告訴這兩位老人?你看,一位像熬幹油的油燈,生命的火光已經搖搖滅了;另一位雖然看上去還健康,也是兩鬢斑白,年過半百。自己只要讓那噩耗一出口,哪怕短短一句話,就如響起一聲驚魂奪魄的炸雷,使乾坤倒轉,月無光,説不定在一聲哀號中那老人就與世長辭了。可是不説又怎麼能行?自己來這裏的任務就是要把這難於出口的噩耗説出口啊!

怎麼説呢?正在王一民暗打主意的時候,外面木板門響了,有人不敲門就走了進來。

老婦人向外一看,高興地一拍手説:“哎喲!真巧!我姑娘回來了!她看見王老師來該有多麼高興啊!”王一民聽了心中不由一動:她姑娘是誰?為什麼看見自己來會高興呢?對了,老婦人方才還説她們家四口人不斷説到自己,這四口人裏當然就包括她這姑娘了。這麼説這姑娘也認識自己?王一民不由得回頭向窗外望去,只見一個窈窕的身影在窗外一閃而過。只這一閃,王一民已覺察到是誰了,不由得一驚:是她!真的是她!自己過去雖也猜想過,可是馬上要證實了,還是到驚奇,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時老婦人已經喜盈盈地推開了屋門,探着頭向外喊了一聲:“快進來吧,你看誰來了!”老婦人話音剛住,一位姑娘跨進門檻,飄然而人。王一民直覺眼前一亮,呀!是她!果真是她!是柳絮影!她真的是羅世誠的姐姐!

就在王一民往柳絮影臉上一看的時候,柳絮影嘴裏輕輕發出一個“呀”宇,一連往後退了兩步,高跟鞋絆在門檻上,好險沒絆倒。她微張着嘴,直愣愣地呆看着王一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