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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眉娘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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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見從縣衙西南側的胭脂巷裡,湧出了一群身穿五顏六服裝,臉青紅皂白、身材七長八短的人。打頭的一個,用官粉塗了一個小白臉,用胭脂抹了一個大紅嘴,模樣像個吊死鬼。他上身穿一件長過了膝蓋的紅綢子夾襖(十有八九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著兩條烏油油的黑腿,赤著兩隻大腳,肩上扛著一隻猴子,手裡提著一面銅鑼,蹦蹦跳跳地過來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叫花子隊裡的侯小七。侯小七敲三聲銅鑼:鏜——鏜——鏜——然後就高唱一句貓腔:"叫花子過節窮歡樂啊~~"他的嗓子是真正的油腔滑調,具有獨特的韻味,讓人聽罷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接著他的唱腔的尾巴,那些叫花子們,便齊聲學起了貓叫:"咪嗚~~咪嗚~~咪嗚~~"然後就有幾個年輕的小叫花子用嘴巴摹仿著貓胡的曲調,奏出了貓腔的過門:"離格龍格離格龍格龍~~"過門奏罷,俺到喉嚨發癢,但今天俺實在是沒有心思唱戲。俺沒有心思唱戲,但侯小七有心思唱戲。世上的人不管是為官的還是為民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憂愁,惟有這叫花子不知憂愁,那侯小七唱道:"頭穿靶子腳戴帽,聽俺唱段顛倒調~~咪嗚咪嗚~~兒娶媳婦娘穿孝,縣太爺走路咱坐轎~~咪嗚咪嗚~~老鼠追貓滿街跑,六月裡三伏雪花飄~~咪嗚咪嗚~~"俺心中糊了片刻,馬上就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八月十五。每年的八月十四這一天,是高密縣的叫花子節。這一天全縣的叫花子要在縣衙前的大街上游行三個來回,第一個來回高唱貓腔;第二個來回耍把戲;第三個來回,叫花子們把紮在間的大口袋解下來,先是在大街的南邊,然後轉到大街的北邊,將那些站在門口的老婆婆小媳婦用瓢端著的糧食、用碗盛著的米麵分門別類地裝起來。每年的這一天,他們到了俺家的門口時,俺總是將一竹筒子油膩膩的銅錢,嘩啦一聲倒進一個小叫花子端著的破瓢裡,而那個猴作怪的小叫花子必定會放開喉嚨喊一嗓子:謝乾孃賞錢!每逢此時,全部的叫花子都會把眼光投過來。知道這些東西心裡饞俺,俺就故意地歪頭抿嘴對著他們笑,俺就故意地把眼神兒往他們群裡飛,引逗得這些猢猻們景作怪,連連地翻騰起空心跟斗,跟隨在他們身後的孩子們和路邊的看客嗷嗷怪叫,大聲喝彩。俺的丈夫小甲,比過節的叫花子還要歡樂。一大清早就起來,豬也不殺了,狗也不宰了,跟在叫花子的隊伍後邊,手舞足蹈,一會兒跟著人家唱,一會兒跟著人家學貓叫。唱貓腔俺家小甲不在行,但學起貓叫來,那可是有腔有調。俺小甲學貓叫,一會兒像公貓,一會兒像母貓,一會兒像公貓叫母貓,一會兒像母貓叫小貓,一會兒又像那走散了的小貓叫母貓,聽得人鼻子發酸淚汪汪,好似那孤兒想親孃。

娘啊!天大的不幸您死得早,讓女兒孤苦伶仃受煎熬;萬幸您一命嗚呼去得早,省了您跟著俺爹擔驚受怕、提心吊膽把那神耗…俺看到,叫花子的隊伍大搖大擺地從那威風凜凜的大兵面前過,唱茂腔的侯七聲不顫,學貓叫的花子們不跑調。八月十四,高密縣的叫花子是老大,俺乾爹的儀仗碰上了花子們遊行的隊伍也要悄沒聲地把路繞。往年裡花子們抬著一把藤條椅,椅子上坐著朱八老雜。頭戴著紅紙糊成沖天冠,身穿著明黃緞子繡龍袍。如果是貧民百姓小官僚,膽敢如此的打扮,那就是圖謀不軌,小命兒十有八九要報銷。但這樣的僭越服裝穿在朱八身上什麼事情也沒有,叫花子自成王國任逍遙。今年的遊行隊伍比較怪,眾花子簇擁著一把空椅子,朱老八蹤影全無,朱老八哪裡去了?他為什麼不來端坐龍椅抖威風?那榮耀,不差當朝的一品大員半分毫。想到此眉娘心中咯噔一聲響,俺覺得,今個,這遊行的花子們有蹊蹺。

眉娘俺是土生土長高密人,十幾歲就嫁到了縣城。沒出嫁之前,跟著俺爹的貓腔班子,唱遍了九村十八屯。縣城雖是大地方,俺也是常來常往。模模糊糊地記得,俺爹專門給這些叫花子教過戲。那時俺還小,剃了一個木碗兒頭,人們都以為俺是個男孩子。俺爹說,戲子花子,原本就是一家子。討飯的實際上就是唱戲的,唱戲的實際上也是討飯的。所以啊,俺跟這叫花子的行當裡有緣份。所以啊,這八月十四叫花子游行的事,俺是見怪不怪。但那些從青島來的德國兵和從濟南來的武衛軍,可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玩景。他們如臨大敵,把槍把子拍得啪啪響,大眼小眼瞪得溜溜圓,看著這一彪奇怪的人馬,呼天囂地地吵過來。等到隊伍漸漸近了前,他們握槍的手鬆懈了,擠鼻子眼的古怪表情出現在他們的臉上。武衛軍們的表情還沒有德國兵那樣好笑,因為他們能聽懂侯小七嘴裡的唱詞,德國兵聽不懂詞兒,但他們能夠聽懂那混雜在唱腔裡的貓叫。俺知道這些傢伙心裡到很納悶,為什麼這麼多人學貓叫呢?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叫花子游行的隊伍上,把端著架勢想衝進縣衙的俺忘記了。俺腦子一熱,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蘆淌了油。天賜的良機莫喪失,俺來它一個混水裡摸魚、熱鍋裡炒豆、油鍋里加鹽,趁著這亂乎勁兒來一出眉娘闖堂。為救爹爹出牢房,孫眉娘冒死闖大堂,哪怕是拿著雞蛋把青石撞,留下個烈女美名天下揚。俺打定了主意,等待著最好的時機。侯小七的鑼聲更加響亮,他的貓腔顛倒調兒更加淒涼,眾花子學貓叫學得不偷懶,忒誇張,一個個故意地對著那些大兵扮鬼臉子出怪模樣。當隊伍接近了俺,他們彷彿接了一個暗號,都突然地從懷裡摸出了大大小小的連頭帶尾巴的貓皮,大的技在了肩上,小的戴在了頭上。這個突然的變化,直讓大兵們目瞪口呆。此時不闖堂更待何時?俺一側身子,就從德國兵和武衛軍的縫隙裡,直衝縣衙大門。兵士們愣了片刻,馬上覺醒,他們用槍刺抵住了俺的膛。俺的心一橫,死就死了吧,打定了主意就要往那刺刀尖上闖。正在這危急的時刻,從遊行隊伍裡衝出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叫花子,一人架住俺一隻胳膊,硬把俺拖了回來。俺還是擺出了掙扎著要往刀尖上撲的架勢,但俺其實沒有用出多少力氣。俺不怕死,但俺的內心裡還是不想死。俺不見錢丁一面死不瞑目。俺實際上是就著臺階下了驢。叫花子怪叫著把俺團團地圍起來,在不知不覺中,俺的身體就坐在了那張兩邊綁著竹竿的藤條椅子上。俺掙扎著想從藤椅上跳下來,四個叫花子發一聲喊,竹竿就上了他們的肩。俺高高在上,身體隨著藤椅的顫悠上下顛動著,心中突然地一陣發酸,眼淚止不住地了出來。叫花子們更加歡實了。領頭的侯小七銅鑼敲得更響,嗓門拔得更高:"大街在人腳下走,從南飛來一條狗,拾起狗來打磚頭,磚頭咬了人的手~~咪嗚咪嗚~~"俺坐在藤椅上,身不由己地隨著叫花子的隊伍往東去,縣衙門被甩在了腦後。這時,遊行的隊伍,斜刺裡拐下了大街,往前走了幾十步,那座瓦稜里長滿了狗尾巴草的娘娘廟出現在了俺的眼前。隊伍拐下了大街後,叫花子們就停止了演唱和喊叫。他們腳下的步子碎起來,快起來。俺已經明白了他們今天的遊行本不是為了收糧受物,而是為了俺。如果不是他們,俺也許已經被德國大兵的刺刀把膛戳穿了。

在娘娘廟前破碎的石頭臺階上,藤椅子穩穩地落了地。馬上就上來兩個叫花子抓住俺的胳膊,把俺連拖帶拽地進了黑乎乎的廟堂。黑暗中一個人問:"把她來了嗎?"

"來了,八爺!"架著俺的那兩個叫花子齊聲回答。

俺看到朱八斜靠在娘娘塑像前的一塊破席上,手裡玩著一團閃爍著綠光的東西。

"掌蠟!"朱八下了命令。

馬上就有一個小叫花子打著了火紙,點燃了藏在娘娘塑像後邊的半截白蠟頭,廟裡頓時一片光明,連落滿了蝙蝠屎的娘娘臉龐也放出了光輝。朱八用手指指他面前的一塊席頭,說:"請坐。"人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好說的?俺一腚就坐下了。這時,俺覺到兩條腿已經沒有了。俺可憐的腿啊,自從爹爹被抓進班房,你們東奔西走、上躥下跳、磨薄了鞋底走凹了路…親親的左腿,親親的右腿,你們受苦了哇。

朱八目光炯炯地看著俺,彷彿在等待著俺開口說話。他手裡那團發出綠光的東西此時黯淡了許多。藉著明亮的燭光,俺終於看明白了:那是一個紗布包兒,裡邊包著幾百只螢火蟲。俺心中納悶,一時也想不明白這個大爺為什麼要耍蟲子。隨著俺的落座,叫花子們也各自找到自己的席片,紛紛地坐下,也有就地躺倒的。但無論是坐著的還是躺著的,都緘口不言,連侯小七那隻活潑異常的猴子,也靜靜地蹲在他的面前,爪子和頭雖然還不老實,但都是小小的動作。朱八看著俺,所有的叫花子看著俺,連那隻猴子也在看著俺。俺給朱八磕了一個頭,說:"大慈大悲的朱八爺啊——!未曾開言淚漣漣,小女子遇到了大困難——救救俺的爹吧,八爺,省裡的袁大人、德國的克羅德,還有那縣臺小錢丁,三堂商定虎狼計,要給俺爹上酷刑,執刑的人就是俺的公爹趙甲和俺的丈夫趙小甲。他們要讓俺爹不得好死,他們要讓俺爹死不了活不成。他們要讓俺爹受刑後再活五天,一直活到青島到高密的火車開通…求八爺把俺爹救出來,救不出來就把他殺了吧,一刀給他個利索的,不能讓洋鬼子的陰謀詭計得了逞啊,俺的個朱八爺…"

"叫一聲眉娘莫心焦,先吃幾個羊包。"朱八唱了這兩句,接著說,"這包子,不是討來的,是俺讓孩兒們去賈四家專門為你買來的。"一個小叫花子跑到娘娘的塑像後,雙手託過了一個油紙包,放在了俺的面前。朱八用手試試,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吃吧,還熱乎著呢。"

"八爺,火燒眉,俺哪裡還有心吃包子?"

"孫眉娘,你心莫慌,荒了莊稼不打糧,慌了人心遭禍殃。常言道水來了土掩,兵來了將擋。你先吃幾個包子墊墊底,然後聽俺說端詳。"朱八伸出那隻多生了一個指頭的右手,在俺的眼前一搖晃,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就出現在他的手裡。他用刀尖靈巧地一挑,油紙包輕鬆張開,閃出了四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宋西和的千層糕,杜昆家的大火燒,孫眉孃的燉狗,賈四家的發麵包,這是高密縣的四大名吃。高密縣的狗鋪子不少,為什麼惟獨俺家的燉狗成了名吃?因為俺家的狗味道格外的香。俺家的狗為什麼格外香?因為俺家在煮狗的時候,總是將一條豬腿偷偷地埋在狗裡,等狗腿豬腿八角生薑栓皮花椒在鍋裡翻滾起來時,俺再悄悄地往鍋里加一碗黃酒——這就是俺的全部訣竅。朱八爺,如果您能救俺爹爹一條命,俺每天獻給您一條狗腿一罈酒。只見那四個大包子三個在下,一個在上,疊成了一個蠟臺樣。果然是名不虛傳哪:賈四包子白生生,暄騰騰,當頭捏著梅花褶,褶中夾著一點紅。那是一顆金絲棗,樣子俏皮又生動。朱八將刀子遞到俺面前,讓俺起包子吃,那意思,可能是怕包子燙了俺的手;也可能,是怕俺手拿包子不乾淨。俺擺手拒絕他的刀,抓起包子。包子溫暖著俺的手,發麵的味道撲進了俺的鼻孔。俺第一口吃了那顆金絲棗,甜的滋味滿喉嚨。一顆紅棗下了肚,勾出了胃裡的小饞蟲。俺第-口咬開了包子褶,出了胡蘿蔔羊餡兒紅。羊鮮,胡蘿蔔甜,蔥姜料物味道全。為人不吃賈四包,枉來世上混一遭。俺雖然不是大家閨秀,也算是個良家婦女;當著這麼多叫花子的面,俺不能顯出下作相。俺應該小口咬,但嘴巴不聽俺的話。它一口就把比俺的拳頭還大的賈四包子咬去了大半邊。俺知道女人家吃飯應當細嚼慢嚥,但俺的喉嚨裡彷彿伸出了一隻貪婪的小手,把俺的嘴巴剛剛咬下來的包子,一下子就抓走了。還沒嚐到滋味呢,一個包子就不見了蹤影。俺甚至懷疑,這個大包子是不是真進了俺的肚子。聽人說叫花子都有法子,能夠隔牆打狗,能夠意念搬運。看起來這包子是進了俺的口,落了俺的肚,但實際上並沒有進俺的肚子,而是進了也許是朱老八的肚子。如果是進了俺的肚子,為什麼俺的肚子還是那樣空空蕩蕩,飢餓的覺甚至比沒吃包子前還要強烈。俺的手不聽俺的指揮,自做主張、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第二個包子,然後又是三口四口地了下去。兩個包子下去,俺這才到肚子裡實實在在地有了一點東西。接下來俺急三火四地吃完了第三個包子,肚子裡有了沉甸甸的覺。俺知道其實已經飽了,但俺的手還是把最後一個包子抓了過來。大包子在俺的小手裡,顯得個頭那麼大,分量那樣重,模樣那樣醜。想到這樣又大、又重、又醜的三個包子已經進了俺的肚皮,一個丟人的飽嗝就響亮地打了出來。但俺的肚皮飽了嘴不飽。畢竟有了三個大包子墊著底,俺吃的速度慢了,俺的眼睛也顧得上看看眼前的事物了。俺看到朱老八目光炯炯地看著俺,在他的身後,閃爍著幾十點星星一樣的眼睛。叫花子們都在看著俺。俺知道在他們眼裡,俺這個貌比天仙的人物變成了人間的饞嘴婆娘。嗨,都說是人活一口氣,還不如說人活一口食兒。肚子裡有食,要臉要貌;肚子裡無食,沒羞沒臊。

等俺嚥下了最後一口包子,朱八笑眯眯地問:"吃飽了沒有?"俺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既然吃飽了,就聽俺慢慢道來。"朱八耍著手中的小刀子和那團螢火蟲,眼睛裡放著綠光,幽幽地說,"咱家看中你爹是個英雄,也許你不記得了,那時你還小,咱家與你爹有情。你爹教會了咱家二十四套貓腔調,讓咱家的孩兒多了一套混飯吃的把戲。連這個八月十四花子節,也是你爹幫助咱家出的主意。別的咱家就不說了,單衝著你爹他那一肚子貓腔,咱家也要把他救出來。咱家定下了一條妙計,買通了縣衙裡的典史四老爺,就是管牢獄那個疤痢眼的雜種蘇蘭通,讓他在牢獄中來一個偷樑換柱。咱家已經找好了替死鬼——呶,就是他——"朱八對著一個在牆角上側歪著身子呼呼大睡的叫花子說,"他已經活夠了,相貌與你爹有三分相似。他自願替你爹去死——當然了,他死後,咱家和孩兒們會給他立一個牌位,天天用香火供著他。"俺連忙跪起來,對著那條漢子叩了一個響頭。俺眼含著熱淚,顫聲說:"大叔,您義薄雲天,捨身成仁,品德高尚,千古芳,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漢,用您的死,換俺爹的活,讓俺眉娘心中好為難。如果俺爹能夠活出來,俺一定讓他把您編進貓腔裡,讓千人傳誦萬口唱…"那漢子睜開醉貓一樣的眼睛看了俺一眼,翻了一個身,又呼呼地睡了過去。

二傍晚時分,俺從噩夢中醒過來。在夢裡,俺看到一頭黑豬斯斯文文地站在通德校場的戲臺上。黑豬的身後站著俺的乾爹錢丁,戲臺當中坐著一個紅頭髮、綠眼睛、高鼻子、破耳朵的洋鬼子,他不是那殺了俺後孃、害了俺弟妹、毀了俺鄉親、雙手沾滿了俺東北鄉人鮮血的克羅德還能是誰!正是那仇人相見分少十眼紅,俺恨不得撲上去咬死他,但俺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子,撲上去註定把命送。與克羅德並排坐著的是一個方頭大臉、嘴上蓄著八字鬍鬚的紅頂子大員。俺一猜就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山東巡撫袁世凱,就是他斷送了戊戌六君子;就是他把山東的義和團殺了個乾乾淨。就是他請出了俺公爹老畜生,要給俺親爹施酷刑。他用手指捻著鬍鬚尖兒,笑眯眯地唱道:"好一個女中花魁孫眉娘,小模樣長得實在強。怪不得錢丁將你,連本官見了你,也是百爪撓心怪癢癢。"俺心中暗暗高興,正想跪下替俺爹求情,那袁大人突然變了一張臉,好似那綠的冬瓜上掛白霜。只見他對著後邊一招手,俺公爹提著浸透了香油的檀木橛子,小甲扛著浸飽了豆油的棗木大槌,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陰一陽,一瘋一傻,來到了黑豬身旁。袁世凱瞄一眼錢丁,用嘲人的口氣問:"怎麼樣啊,錢大人?"錢丁跪在袁世凱和克羅德面前,恭恭敬敬地說:"為了明執刑萬無一失,卑職特意讓趙甲父子在這頭豬身上演習,請大人指示。"袁大人看看克羅德,克羅德點點頭,袁世凱也點點頭。錢丁站起來,小跑步到了黑豬前頭,伸手抓住了兩隻獵耳朵,對俺公爹和小甲說:"開始。"公爹將那還滴著香油的檀木橛子在黑豬眼的上方,對小甲說:"兒子,開始。"小甲側身站成一個八字步,往手心裡啐了一口唾沫,掄圓了油槌,對準了那檀木橛子的尾巴,狠狠地就是一傢伙。只見那檁木橛子呲地一聲就鑽進去了半截。那頭黑豬的猛地弓了起來,與此同時,它的嘴裡,發出了衝耳朵眼子的嚎叫。那頭豬往前一衝,就把錢丁從戲臺子上掀了下去。俺聽到錢丁落地時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好像他不是落在了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面大鼓上。接著俺還聽到了他發出了尖厲的喊叫:"親孃喲,跌死本官了。"儘管俺對錢丁不滿,但畢竟有肌膚親情。俺的心中一陣刺痛,顧不上身懷著六甲,縱身跳下戲臺,扶起了心上的人。只見他臉金黃,雙目緊閉,好似小命送了終。俺咬他的手指,掐他的人中,終於聽到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金黃的麵皮也轉了紅。他伸手握住俺的手,眼淚在眼眶子裡打著轉,俺聽到他說:"眉娘啊,你是我心頭最痛的一塊,我是死了呢還是活著?我是醒著呢還是睡著?我是人呢還是鬼?"俺答道:"親親的冤家小錢丁,說你死了吧你還活著,說你醒了吧你還睡著,說你是人吧你還像鬼!"這時候,戲臺上大亂,鑼鼓敲著急急風,貓胡拉著離格龍。黑豬腚上著檀木橛子團團轉,俺公爹和小甲追豬追成了小旋風。山東巡撫袁世凱,被黑豬咬斷了一條腿,鮮血淌在了地平。德軍司令克羅德,被黑豬啃去了一半腚,趴在地上亂哼哼。這真是大快人心事,除了兩個大災星。忽然間,霹雷一聲天地變,袁世凱的腿好好的,克羅德的腚全全的,他們在椅子上坐得端端的,戲臺的當中,那黑豬搖身一大變,變成了俺爹老孫丙,趴在地上受極刑。只聽見,槌敲橛子砰砰砰,橛子鑽噌噌噌,俺爹喊叫震鬥聾…

俺的心臟撲通撲通急跳著,冷汗把衣裳都溻透了。朱八笑眯眯地問俺:"睡好了沒有?"俺抱歉地回答:"八爺,不好意思,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俺竟然睡著了…"

"這才是好樣的。這個世界上,但凡能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的人,都是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朱八又將四個賈四家的大包子推到俺的面前,說,"你慢慢地吃著,聽我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對你講。今天上午,你公爹削好了兩檀木橛,知縣帶人在通德校場上豎起了一座昇天臺,與那戲臺遙相望。臺前搭起了席窩棚,棚前壘起了大鍋灶,一鍋香油翻波良。你公爹,老趙甲,你男人,趙小甲,父子-人喜洋洋。把橛子放在油鍋裡,煮得十里路外撲鼻香。大鍋裡炸著香油果,小鍋裡燉著牛湯,吃得爺兒兩個嘴巴油光光。"單等那明天正晌午時到,就把那檀木橛子打進你爹的後脊樑。縣衙門前,依然是崗哨林立,戒備森嚴。你那個相好的錢丁和袁世凱、克羅德全都不見蹤影。我派咱家一個機靈的孩兒化裝成給縣衙送菜的小販,想混到衙門裡去探探虛實,當場就讓德國兵戳了一刺刀。看來,從大門是進不去了…"朱八正說得來勁,就聽到廟門外一聲尖叫。眾人吃了一驚,看到侯小七的猴子躥了進來。緊隨著猴子,侯小七也閃身進門。他的臉上,閃爍著光芒,彷彿沾染了許多的月光。他搶到朱八面前,說:"八爺,大喜,孩兒在縣衙後邊的陰溝裡蹲了半天,終於等到了四老爺送來的消息。四老爺說,讓咱們後半夜從縣行的後牆爬進去,趁著站崗的士兵疲憊睏倦,神不知,鬼不覺,偷樑換柱,瞞天過海。孩兒順便看了地形,在縣衙後牆裡邊,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樹,順著這棵樹,就可以進入縣衙。"

"猴子,真他孃的有兩下子!"喜上了朱八的臉,他興奮地說,"現在你們大家,能睡覺的睡覺,睡不著覺的就給我躺著養勁。孩兒們出力的時候到了。咱家幹成了這件事,就等於了克羅德的眼,讓這些雜種矇在鼓裡。"朱八時著那個躺在席片上,準備著替代俺爹的好漢子說,"我說小山子,你睡得可以了,起來吧。師傅準備了一罈好酒,還有一隻脫骨燒雞,師傅陪你吃喝,為你送行。你如果覺得委屈,咱家馬上換人。其實這是個轟轟烈烈、揚名臉的事。咱家知道你好唱,你是那孫丙的親傳弟子。你的嗓子就是那孫丙嗓子的翻版,你的模樣與那孫丙至少也有七分相似。孫眉娘你仔細看看,這個兄弟,像不像你的爹。"那條漢子懶洋洋地爬起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抬起手擦擦嘴上的口水,然後抖擻了一下神,把一張糙的長臉轉給俺。他的眉眼與俺爹的眉眼果然有八分相似。他的鼻樑也像俺爹的鼻樑是高高的。他的嘴巴與俺爹的嘴巴相差甚遠,俺爹的兩片嘴是厚厚的,這人的嘴是薄薄的。俺心裡想如果能把他的嘴厚點兒,他就活活是俺的爹了,再把他用俺爹的衣裳裝扮起來,就可以瞞得天衣無縫。

"孩兒還忘了一件要事,八爺,"侯小七有幾分為難地說,"四老爺特別叮囑,要立即轉告八爺,說那孫丙,受審時破口大罵,惹得克羅德惱羞成怒,用手槍把子敲掉了他兩顆門牙…"所有的目光在一瞬間都投到了小山子嘴上。從那兩扇厚厚的嘴中間出來的是一嘴整齊的牙齒。叫花子吃鋼嚼鐵,一般地都有一副好牙口。朱人盯著小山子的嘴巴,說:"你都聽到了,想想吧,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師傅絕不你。"小山子咧開嘴,好像是故意地炫耀他那口雖然不白,但十分齊整的淡黃的牙齒。他微微一笑,說:"師傅,徒弟連命都不想要了,還要這兩顆門牙做什麼?"

"好樣的,小山子,不愧是我的徒弟!"朱八動地說著,雙手把那隻裝滿了螢火蟲的布口袋顛來倒去,一片片的螢光像煙霧一樣在他的前把他下巴上凌亂的花白鬍子都照亮了。

"師傅,"小山子用指甲彈著牙齒說,"它已經發癢了,把酒端過來吧!"幾個小叫花子慌忙把朱八身後那隻用新鮮荷葉包裹著的燒雞和那一罈老酒搬過來。荷葉還沒揭開,俺就聞到了燒雞的香氣,罈子還沒開俺就聞到了老酒的香味。老酒的香味和燒雞的香氣有本的不同,燒雞的香氣與老酒的香味混在一起,把即將到來的八月中秋節的氣氛渲染得很濃很濃。一道月光從廟門的縫隙裡進來,在月光中油汪汪的荷葉被一隻手撥開,在月光中金紅的燒雞閃閃發光,在月光中一隻黑的手把兩個淺底的黑釉碗擺在了燒雞的旁邊,在月光中朱八將手中的螢火蟲裝進了間的叉袋,拍了拍綠的雙手——俺看到他的手指細長靈巧,每手指都像一個能言善辯的小人兒——他的股往前蹭了兩蹭,就與即將去大牢裡給俺爹當替死鬼的小山子對面而坐了。他端起一碗酒,遞到小山子眼前。小山子急忙接了酒,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說:"師傅,怎麼敢讓您老人家給小的端酒?"朱八自己也端起一碗酒,與小山子手中的酒碗相碰,一聲響亮,酒花濺出,然後兩人的眼睛直直地對望一霎,似乎有明亮的火星子在飛舞,像煞了火鐮敲打火石,兩個人嘴都抖,都好像要說話,但都不說話,然後他們就仰起了脖子,把碗裡的酒咕嘟咕嘟地灌了進去。朱八放下酒碗,親手撕下一條雞腿,雞腿上還牽連著一塊雞皮,遞給了小山子。小山子接過雞腿,似乎想說話,但還是沒說話,然後他的嘴巴就被雞滿了。俺看到雞在他的嘴巴里翻了兩個滾就被他嚥了下去,好像一隻老鼠沿著他的咽喉鑽了進去。俺心裡真想回去條狗腿給他吃,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煮一條狗腿,沒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是不行的。俺看到他吃光了雞腿上的大,就用門牙啃起了骨頭上的筋絡,好像要向俺和眾花子炫耀他的好牙口。他把發達的門牙齜了出來,那神情猶如蹲在松樹上嗑松子的松鼠。他的牙齒黃是黃了一點,但的確很結實。啃完了筋絡他就咀嚼骨頭,嘴巴里發出了咯嘣咯嘣的響聲。沒見到吐出什麼,他把骨頭渣子都嚥了下去。可憐的人兒,早知道你今捨身求仁去替俺爹死,俺早就該請你到俺家,擺起那七秀餘碗水宴,讓您把人間的美味嘗一遍。只可惜人生天地間,誰也沒生前後眼。小山子剛把一條雞腿嚼完,朱八將另一條雞腿遞到了他的面前。他舉起雙手抱拳,滿面莊嚴地說:"謝師傅給了小的這次機會!"然後,他伸手從背後摸起一塊半頭磚,對準了自己的嘴巴一拍,只聽得吧唧一聲悶響,一顆門牙掉在了地上,鮮血從嘴裡湧了出來。

眾人都愣住了,直著眼不說話。一會兒看看小山子血糊糊的嘴巴,一會兒看看朱八爺陰沉沉的臉膛。朱八用食指撥了小山子那顆掉在地上的牙,抬起頭來問候七:"孫丙到底去了幾顆牙?"

"聽四老爺說是兩顆。"

"你聽真切了嗎?"

"聽得真真切切,八爺。"

"這事的,"朱八為難地望著小山子,說,"師傅實在是不忍心再讓你來一下子…"

"師傅不要為難,敲一下也是敲,敲兩下也是敲。"小山子嘴巴里噴吐著血沫子,嗚嗚嚕嚕地說著,隨手又把磚頭舉了起來。

朱八厲聲道:"別急——"但小山子已經把磚頭拍在了嘴上。

小山子扔掉磚頭,一低頭,吐出了兩顆牙。

望著小山子嘴巴里被砸出來的大豁子,朱八惱怒地罵道:"你個雜種,讓你別急別急你偏要急,這下可好,又他孃的多砸下來一顆!少砸了可以再砸,這多砸了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