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再談老舍之死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這是中國有氣節的文人的一個含淚的慘笑,俏皮,悲壯,悲憤,十足的老舍味兒。
千萬不要以為老舍先生是一個輕視命的人,似乎動不動就要捨去了自己的生命。不是這樣。大敵當前,他是準備拼命的。他的這種誓言,可以找到幾十萬字!誰都知道,他是最大的“抗戰派”而且是個拚命的務實的抗戰派。他舍
棄子隻身逃出濟南,來到武漢、重慶,投入抗戰的洪
中,當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戰協會的總負責人,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想家想親人,暗暗地落淚。他在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
深夜十點寫給陶亢德先生的信裡說:“我想念我的
與兒女。我覺得太對不起他們。可是在無可奈何中,我
謝她。我必須拚命地去作事,好對得起她。男女間的關係,是含淚相誓,各自珍重,為國效勞。男兒是兵,女子也是兵,都須把最崇高的情緒生活獻給這血雨刀山的大時代。夫不屬於
,
不屬於夫,他與她都屬於國家。”這樣的信充滿了熱情,充滿了對生活的眷戀,是生命的讚歌。
當這樣一位有情有趣有血有的人說他要去自殺時,顯然,是發生了天大的事,或者,有一件天大的事佔據了他的整個腦海。
這事,便是氣節。
老舍先生有一段類似格言的話,寫在抗戰剛剛結束時,發表在一篇叫作《痴人》的短文裡:“誰知道這點氣節有多大的用處呢?但是,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民族的正氣,我們寧貧死,病死,或被殺也不能輕易地丟失了它。在過去的八年中,我們把死看成生,把侵略者與威脅利誘都看成仇敵,就是為了那一點氣節。我們似乎很愚傻。但是世界上最良最善的事差不多都是傻人幹出來的啊!”這老舍式的格言真的伴隨著老舍先生自己走完了他的一生,為他的生命劃下了一個完整的圓圓的句號。
是非判斷、獨立思考——前提氣節也好,投水也好,殉難也好,身諫也好,前提是是非判斷,而是非判斷的前提是獨立思考:舍此便沒有一切。
老舍先生是“文革”最早的殉難者之一。
一個合理的問題:那麼早,他能看出有問題嗎?
要知道,當時絕大部分人對“文革”是看不清楚的,相反,都心悅誠服地,虔誠地跟著澤東走,以為自己是錯的,以為自己寫的東西是毒草,自己需要徹底的改造。在作家群中大概只有茅盾先生,憑藉他的豐富黨內經歷,有不同的是非判斷,斷然採取了不參加、不合作的態度。他的老資格地位對他也有天然的保護作用。他的情況可以算是少而又少的例外了。
那麼,老舍先生呢?
他從一開始就保持了清醒的頭腦,對“文革”持斷然不同的看法。
這很奇特。
但,這是事實。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一,是星期
,這一天,我回過家,和大妹舒雨一起,和父親有過一次認真的談話。
這一天,離他挨鬥的八月二十三只相隔兩天,離他自殺的八月二十四
只相隔三
。
認真,是指內容;形式上還是隨便的,是地道的家庭式的聊天。
我,那一年,已經三十一歲,大妹二十九歲,我們和父親的談話是大人和大人之間的談話。我們在父親眼裡,從來都是孩子;但是,在外表上,他從來都不把我們當孩子,這大概是他受外國的影響,早早地就以一個平等的身份對待我們,和我們行握手禮,直呼我們的學名,不再叫小名,好像暗示給我們,你是一個獨立的存在,我尊重你。
他這個“五四”時代人,有深蒂固的民主思想,他的名言是:“不許小孩子說話,造成不少的家庭小革命者。”那天的談話是由“紅衛兵”上街“掃四舊”做起的。
“八·一八”澤東接見紅衛兵之後“掃四舊”風起雲湧。我們便談些街上的事情給父親聽,譬如說王府井大街老字號的店匾已被砸,連“四聯”理髮店裡的大鏡子都被學生帖上了大白紙,不準照,理髮照鏡子都成了資產階級的臭
病。
舒雨說:“爸,您還不把您的小玩藝先收起來。…”小玩藝者,擺在客廳寶多閣裡小古董小古玩也,它們可能也是“四舊”吧。
父親不容她說下去,斬釘截鐵地,大聲地,一字一蹦地,說了五個字:“不,我絕不收!”以後的話,都是他的。
思緒由他頭腦中飛出,連連續續,大概是深思慮的,觀點非常鮮明,並不費力,好像廚房中備好的菜餚,一會端出一盤來。我和大妹只有接受的份兒,完全無法
嘴。在他這段思想和那段思想之間便出現了冷場,房裡安靜得有些異常,反而加深了我們的印象。
“是誰給他們的權力?”
…
(他明知故問,是誰發動了“紅衛兵”他是在問嗎?不,他在怒,他在反抗!)(而且,這樣問,也是犯大忌的,這也明明白白的。)“歷史上,外國的文化大革命,從來都是破壞文化的,文物遭到了大損害。”
…
“又要死人了!”
…
“尤其是那些剛烈而清白的人。”他說了兩位他的老朋友的故事,都是真實的故事。
一位死於“三反五反”運動,另一位死於“鎮反”運動。他說的時候有名有姓,可惜,我們都記不住,好像一位姓紀,都是並沒有正式反到他們身上,只是有了一點點端倪,也就是剛剛對他們有所暗示,有所懷疑吧,結果,兩位都是在各自回家的路上,一頭栽進了什剎海。
都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