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36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我說你應該反抗,”覺慧憤怒地說。他並不看覺新,卻望著窗外的景物。

“大哥,三弟的話很對,”覺民接著說“我勸你不要就把嫂嫂搬出去,你先去向他們詳細解說一番,他們會明白的。他們也是懂道理的人。”

“道理?”覺新依舊用煩躁的聲音說“連三爸讀了多年的書,還到本學過法律,都只好點頭,我的解說還會有用嗎?我擔不起那個不孝的罪名,我只好聽大家的話。不過苦了你嫂嫂。…”

“我有什麼苦呢?搬到外頭去倒清靜得多。…況且有人照料,又有人陪伴。我想一定很舒服,”瑞珏裝出笑容嘴解釋道。

“大哥,你又屈服!我不曉得你為什麼總是屈服?你應該記得你已經付過了多大的代價!你要記住這是嫂嫂啊!嫂嫂要緊啊!公館裡頭哪個不望嫂嫂好!”覺慧想起了袁成的話,氣憤不堪地說。

“譬如二哥,他幾乎因為你的屈服就做了犧牲品,斷送他自己,同時還斷送另一個人。還是虧得他自己起來反抗,才有今天的勝利。”覺民聽見說到他的事情,不覺現出了得意的微笑,他覺得果然如覺慧所說,是他自己把幸福爭回來的。

“三弟,你不要講了,這不是你大哥的意思,這是我的意思,”瑞珏連忙替覺新解釋道。

“不,嫂嫂,這不是你的意思,也不是大哥的意思,這是他們的意思,”覺慧掙紅臉大聲說。他馬上向著覺新懇切地勸道:“大哥,你要奮鬥啊!”

“奮鬥,勝利,”覺新忍住心痛,嘲笑自己似地說。

“不錯,你們勝利了。你們反抗一切,你們輕視一切,你們勝利了。就因為你們勝利了,我才失敗了。他們把他們對你們的怨恨全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你們得罪了他們,他們只向我一個人報仇。他們恨我,挖苦我,背地罵我,又喊我做‘承重老爺’。…你們可以說反抗,可以脫離家庭,可以跑到外面去。…我呢,你想我能夠做什麼?我能夠一個人逃走嗎?

許多事情你們都不曉得。為二弟的親事,我不知道受了多少氣!還有三弟,你在外面辦刊物,跟那般新朋友往來,我為你也受過好多氣!我都忍在心頭。我的苦只有我一個人曉得。你們都可以向我說什麼反抗,說什麼奮鬥。我又向哪個去說這些漂亮話?”覺新說到這裡,實在忍不住,他忍了這許久的眼淚終於淌出來了。他不願意別人看見他哭,更不願意引起別人哭。…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沉重地壓住他的身子,他不能夠支持了。他連忙走到前,倒下去。

到了這時,瑞珏的最後一道防線被攻破了。她收拾起假的笑容,伏在桌上低聲哭起來。淑英和淑華便用帶哭的聲音勸她。覺民的眼睛也被淚水打溼了。他後悔不該只替自己打算,完全不注意哥哥的痛苦。他覺得他對待哥哥太苛刻了,他不應該那樣對待哥哥。他想找些話安覺新。

然而覺慧的心情就不同了。覺慧沒有一滴眼淚。他在旁邊觀察覺新的舉動。覺新的那些話自然使他痛苦。然而他覺得他不能夠對覺新表示同情:在他的心裡憎恨太多了,比愛還多。一片湖水現在他的眼裡,一具棺材橫在他的面前,還有…現在…將來。這些都是他所不能夠忘記的。他每想起這些,他的心就被憎恨絞痛。他本來跟他的兩個哥哥一樣,也會從他們的慈愛的母親那裡接受了愛的情。母親在一小部分人中間留下愛的紀念死去以後,他也曾做過母親教他們做的事:愛人,幫助人,尊敬長輩,厚待下人,他全做過。可是如今所謂長輩的人在他的眼前現出來是怎樣的一副嘴臉,同時他看見在這個家裡摧殘愛的黑暗勢力又如何地在生長。他還親眼看見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怎樣地做了不必要的犧牲品。這些生命對於他是太親愛了,他不能夠失掉她們,然而她們終於跟他永別了。他也不能挽救她們。不但不能挽救她們,他還被著來看另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走上滅亡的路。同情,他現在不能夠給人以同情了,不管這個人就是他的哥哥。他一句話也不說,就拔步走了。他到了外房,正遇見何嫂牽著海臣的手走進房來。海臣笑嘻嘻地叫了一聲“三爸”他答應著,心裡非常難過。

回到自己的房裡,覺慧突然到了以前所不曾有過的孤寂,他的眼睛漸漸地溼了。他看人間好像是一個演悲劇的場所,那麼多的眼淚,那麼多的痛苦!許多的人生下來只是為著造就自己的滅亡,或者造就別人的滅亡。除了這個,他們就不能夠做任何事情。在痛苦中掙扎,結果仍然不免滅亡,而且甚至於連累了別人:他的大哥的命運明明白白地擺在他的眼前。而且他知道這不僅是他的大哥一個人的命運,許多許多的人都走著這同樣的路。

“人間為什麼會有這樣多的苦惱?”他這樣想著,種種不如意的事情都集在他的心頭來了。

“為什麼連袁成都懂得,大哥卻不懂呢?”他懷疑地問自己。

“無論如何,我不跟他們一樣,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甚至於踏著他們的屍首,我也要向前走去。”他被痛苦包圍著,幾乎找不到一條出路、後來才拿了這樣的話來鼓舞自己。於是他動身到利群閱報處,會他的那些新朋友去了。

覺新也暫時止住了悲哀,陪著瑞珏到城外的新居去了。同去的有周氏和淑英、淑華兩姊妹。覺新還帶了一個女傭和一個僕人,就是張嫂和袁成,去服侍瑞珏。後來覺民和琴也去了。

瑞珏並不喜歡她的新居。她嫁到高家以後,就沒有跟覺新分離過。現在她不得不一個人在外面居住,他們這次分居,時間至少是在一個月以上。這是第一次,卻有這樣長的期限,她又搬在這樣一個陰暗溼的地方。這樣想著,她縱然要拿一些愉快的思想安自己,事實上也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在人前她應該忍住自己的悲哀。雖然在別人忙著安置傢俱的時候,她閒著也曾揹人彈了淚,但是到了別人閒著來跟她談話時,她又是有說有笑的了。這倒也使那些關懷她的人略微放了心。

很快地就到了分別的時候,大家都要告辭進城去了。

“為什麼一說走,就全走呢?琴妹和三妹晏一點走不好嗎?”瑞珏不勝依戀地挽留道。

“晏了,城門就要關了。這兒離城門又遠,我明天再來看你罷,”琴笑著回答。

“城門,”瑞珏接連地說了兩次,好像不明白似的,而實際上她很清楚地知道如今在她跟他中間不僅隔著遠的道路,而且還隔著幾道城門。城門把她跟他隔斷了,從今天傍晚到明天破曉之間,縱然她死在這裡,他也不會知道,而且也不能夠來看她。她的眼淚經不住她一急,就出來了。

“這兒冷清清的,怪可怕。”她不自覺地順口說出了這樣的話。

“嫂嫂,不要緊,我明天搬來陪你住,”淑華安她道。

“我去跟媽商量,我也來陪你,”淑英動地接口說。

“珏,你忍耐一點,過兩天你就會住慣了。這兒還有兩個底下人,都是很可靠的。你用不著害怕。明天二妹她們當真搬過來陪你。我每天只要能空就會來看你。你好好地忍耐一下,一個多月很快地就過去了。”覺新勉強裝出笑容安她道。其實他只想抱著她痛哭。

周氏也吩咐了幾句話。眾人接著說了幾句便走了。瑞珏把他們送別門口,倚在門前看他們一個一個地上了轎。

覺新已經上轎了,忽然又走出來,回去問瑞珏,還要不要帶什麼東西。瑞珏不要什麼,她說,需要的東西已經完全帶來了。她還說:“你明天給我把海兒帶來吧,我很想他。”又說:“你要當心照料海兒。”又說:“我媽那兒你千萬不要去信,她得到這個消息會擔心的。”

“我前兩天就已經寫信去了。我瞞著你,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讓我寫,”覺新柔聲解釋道。

“其實你不該去信。我媽要是曉得我現在…”她只說了半句,就連忙嚥住了。她害怕她的話會傷害他。

“然而無論如何應該告訴她,要是她趕到省城來看你,也多一個人照料,”覺新低聲分辯道。他不敢去想她嚥住的那半句話。

兩個人對望著,好像沒有話說了,其實心裡正有著千言萬語。

“我走了,你也可以休息一會兒,”覺新帶笑說,他站了幾分鐘,也只得走了。他上轎前還屢屢回頭看她。

“你明天要早些來,”瑞珏說著,還倚在門口望他、一面不住地向他招手。等到他的轎子轉了彎不見了時,她才捧著她的大肚皮一步一步地走進房去。

她想從網籃裡取出幾件東西。但是她覺得四肢沒有力氣,神也有點恍惚,她幾乎站不住了,便勉強走到前,在沿上坐下來。她忽然覺得胎兒在肚裡動,又彷彿聽見胎兒的聲音。她這時真是悲憤集,她氣惱地接連用她的無力的手打肚皮,一面說:“你把我害了!”她低聲哭著,一直到張嫂聽見聲音,跑來勸她的時候。

第二天覺新果然來得很早,而且帶了海臣同來。淑華如約搬來了。淑英也來了,不過她沒有得到父親的許可,不能夠搬到城外來住。後來琴也來了。這個小小的院子裡又有了短時間的歡樂,有了笑聲,還有別的。

然而在歡笑中光陰過得比平常更快,分別的時刻終於又到了。臨行時海臣忽然哭起來不肯回去,說是要跟著媽媽留在這兒。這自然是不可能的。瑞珏說了許多話安他,騙他,才使他轉啼為笑,答應好好地跟著爹爹回家。

瑞珏依然把覺新送到門口。

“你明天還是早點來吧,”她說著,眼睛裡閃起了淚光。

“明天我恐怕不能來。他們喊了泥水匠來給爺爺修假墳,要我監工,”他憂鬱地說。但是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角的淚珠,又不忍使她失望,便改口說:“我明天會想法來看你,我一定來。珏,你怎麼這樣容易傷心?你自己的身體要緊。要是你再有什麼病痛,你叫我…”說到這裡他把話嚥住了。

“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緣故這樣容易傷心,”瑞珏的臉上浮出了淒涼的微笑,她抱歉似地說,眼睛不肯離開他的臉,一隻手還在摩撫海臣的臉頰。

“每天你回去的時候,我總覺得好像不能再跟你見面一樣。我很害怕,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害怕。”她說了又用手去眼睛。

“有什麼害怕呢?我們隔得這麼近,我每天都可以來看你,現在又有三妹在這兒陪你,”覺新勉強裝出笑容來安瑞珏。他不敢往下想。

“就是那座廟嗎?”她忽然指著右邊不遠處突出的屋頂問道“聽說梅表妹的靈柩就停在那兒。我哪天有空倒想去看看她。”覺新隨著瑞珏的手指看去,他的臉馬上變了。他連忙掉開頭,一個可怕的思想開始咬他的腦子。他伸手去捏她的手,他把那隻溫軟的手緊緊握著,好像這時候有人要把她奪去一般。

“珏,你不要去!”他重複地說了兩遍,用的是那樣的一種聲音,使得瑞珏許久都不能夠忘記,雖然她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堅持地不要她到那裡去。

他不再等她說什麼,猝然放開她的手,再說一次:“我回去了,”又叫海臣喚了兩聲“媽媽”然後大步上了轎。兩個轎伕抬起轎子放在肩上。海臣還在轎裡喚“媽媽”他卻默默地眼淚。

覺新回到家裡,還不曾走進靈堂,就看見陳姨太從那裡出來。

“大少爺,少還好嗎?”她帶笑地問。

“還好,難為你問,”覺新勉強裝出笑臉來回答。

“快生產了吧?”

“恐怕還有幾天。”

“那麼,還不要緊。不過大少爺,請你記住,你不能進月房囉,"陳姨太忽然收起笑容正經地對覺新說,說完就帶著她平常有的那股香氣走開了。

這樣的話覺新已經聽到三次了。然而今天在這種情形裡聽到她用這種聲音說了它出來,他氣得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他呆呆地望著陳姨太的背影。他手裡牽著的海臣在旁邊仰起頭喚“爹爹”他也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