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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鞦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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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軒”所處是一個幽靜的小院。軒前臨水,軒後倚山。水為曲水,山是假山。這山水雖是鑿池壘土所就,卻也極盡自然恬靜之致。

那水邊有一小圃。圃中花木種植得法,一長排葛蔓在小圃架頭蜿蜒舒捲,結成草書“暮卷”二字。而假山之上,如有登臨,就會見到一塊石碣,石上有字,銘為“朝飛”把這四字連在一起,也就是“朝飛暮卷”了——依山而接朝飛之雲,鑿池而納暮卷之雨——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大概也就是這四字的興味所寄了。

裴紅欞垂睫低低一嘆,這幾個字她已看得太了…又怎會不?從她來那天起,裴琚就安排她幽居於這一個單獨的小跨院裡。這數以來,她得三哥之囑,哪兒都不能去,連嫂子侄兒都沒能一見。她也只有來此聊度暇罷了。

還是那七月燠熱的天,裴紅欞獨自徘徊於晚涼幽徑,心裡卻全無歡愉。她不是不知道,如果進了三哥的裴督府,就如重又投入了一個鳥籠,一切事都再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可這裴府外面,又是一天一地的網羅,哪裡才有她可以一肆心志、隨心舒捲的自由呢?裴紅欞用手輕輕從自己的左肩頭一直向下按著,像要自舒下那滿身滿骨的疲累。這幾個月的疾風暴雨,她都撐了過來,可此刻一旦有暇,可以小憩,她反覺出一種說不出的累。她口裡喃喃地沉著幾句話,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楊白華,飛去落誰家?託寄黑衣雙燕子,紅巾烏桕可好麼?

呢語不應答。楊白華,蹤跡總偏差。不是泥中沾不起,便是枝頭輕輕掛。相失已天涯…

這幾句到底是個什麼意思?為什麼愈錚說,那《肝膽錄》可託之人,排在第一的那人名諱不可說,只託給她這幾句隱語?道是:那人會派人來找自己的。如能碰見,自會認出,這幾句又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而為什麼愈錚會說這《肝膽錄》於此世間可以託付的只有兩個半人?舉世滔滔,愈錚他可以託付大事的也只有這麼少的人嗎?第一個還是那無名之人;第二個,卻是水部侍郎丁夕林——以她所聞,丁夕林在朝中跟自己相公是曾頗有睚眥的;第三個,也就是那半個人——裴琚。

他是自己的親生哥哥,所以當裴紅欞接過《肝膽錄》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她想帶小稚回愈錚的故鄉諸暨,也可順路把這亡夫的心血託給他。沒想,他卻會不接。

可愈錚卻分明說過,她這一去,東密只怕也措手不及。但他們圖謀大事已久,能留給她的時間,最多不過一年。一年之內,如還沒找到該找的人,沒有把《肝膽錄》託出去,只怕天下登成一大亂局。

裴紅欞心下憂亂,如今,大半年已經過去,東密是不是已要發動?而自己,是不是已註定要辜負亡夫所託了?

她腦中正自沉思索,眼角忽飄過一絲紅影。那紅影似是在那邊牆頭晃了一晃,裴紅欞一抬頭,怎麼?隔院有人?那卻是誰?

可她一抬頭後,那片紅影卻已不見。七月的夏,滿院的天空只見槐榆楊柳那遮天遮的碧綠。讓裴紅欞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一時眼花看錯,那隔牆適才飛起的只不過是一朵紅的飛花。

這時,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裴紅欞一回頭,只見三哥正自漫步走來。

三哥的身影較年少時富態出許多了。臉上雖依舊沒有什麼皺紋,裴紅欞卻心驚地發現,他的鬢角卻添出了幾絲白髮。僅僅幾天前,就是上次見面時,她還沒有注意到。難道,這白髮竟是新添出的嗎?

裴紅欞伸手指了指裴琚的頭髮。裴琚笑著嘆了口氣,道:“裴家之人慣白髮。我小時總還不信,爺爺和父親就都是這樣的。他們三十才過,就已鬢角沾霜。沒想到了我,也還是這樣。”裴紅欞不知如何說,只有苦笑著搖了下頭。她的祖、父,還有兄,都可以算是難得的銳意圖強的官員。他們心處盡多,就是想不添白髮料來也難了。雖然她知道他們所要護持的和愈錚並不一樣。說起來,他們與愈錚要護持的甚至不是同一個天下。愈錚著眼的是天下生民,而三哥眼中的只怕只是那些典章文物和與他們同班的權貴門閥吧。他要的是一場儘可能長久的統治。

裴琚的眼角沾上蒼松翠柏的陰影,現出一兩絲平時難見的魚尾細紋來。只聽他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年少時總不懂,通才大略如東坡老,為什麼會發如此慨嘆。沒想自己還沒到他那個年紀,卻已明白其中意味了。”裴紅欞苦笑著搖搖頭。她心裡明白三哥是為什麼前來,哪怕他口中故做閒淡之語。但世路是世路,兄妹間那一份溫情畢竟是有的。她伸指輕輕捋了捋裴琚鬢邊的頭髮,含笑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年輕時總愛亂放狂言,爺爺對你的回答通常只有三個字:‘不老成、不老成、不老成。’現在卻好了,他如見到現在的你,總要說你一句‘老成’了吧?何況,你面貌本就顯少,添上這一絲白髮,還更顯得有氣度一些。”她知三哥是個極重儀表的男子,所以才會這麼輕言撫。想起當年那個總是粉面珠履、薰衣沐香、死愛漂亮的三哥,裴紅欞的心底一陣茫然。雖然當年的三哥總不乏輕浮之氣,但她情願他那樣,而不要三哥像現在這樣已經沉穩如許,一張黃白的面上,彷彿罩了一張一經戴上便永不脫下的面具。

裴紅欞給她三哥整了整衣衿,微笑道:“三哥,怎麼,你貴為江西督撫,也算是一方諸侯了,也過得很不開心嗎?”裴琚慚笑道:“欞妹,別人取笑我也就罷了,連你也取笑我?你還不知我當年那愛玩愛鬧的心嗎?只是,繫於政事,那些快樂好久都尋不到了。”說著,他一揚頭,像要搖去什麼不快,“世事如棋,小時還總以為自己可以當一個佈局的人。沒想大了大了,越活越回去了。慢慢發現自己也只不過是這盤大棋裡的一個棋子而已,再怎麼努力持,也只是可以做到一個當其位而謀其政的棋子。做一個棋子,你說會快樂嗎?盤的就算不是哪個人,也是命運,咱也只能做到讓他們不敢輕易挪動罷了。”裴紅欞頷首一笑,聽他話尾,語意裡還是出了那一絲他無法自控的驕意,當下溫言答道:“江西一地你治理得也算不錯了。我每次收到父親家書,信裡雖寥寥幾語,對你還是很滿意的。怎麼,最近碰到了什麼難題?”裴琚微笑道:“難題總是會有,不過沒想,都是從最悉的人帶來的。阿病——那個小時候總呆呆看你的鼻涕蟲阿病,你應該還記得吧?”裴紅欞點了點頭。

裴琚含笑道:“他半月前突然給我解來了一個人,那人犯了王法,當處極刑。他是鷹潭華家的華溶,也是華家老太太最寵愛的一個孫子。可鷹潭華家,是我穩定江西局面的一大臂助,這人,你說我殺還是不殺?”他一抬頭,舉目望向西北,“三哥自七年前入主江西政局,一力持,雖不敢說做得很好,但總算還沒有遺人‘食者鄙’這四字之譏。喧擾天下的東密之勢也一直還沒有能侵入江西,我也算是保得一方安寧了。可這中間,種種苟且,種種妥協,只怕外人是不知道的。鷹潭華家這四個字你可能已經聽說過,琚哥跟他們一向還算相處甚好。當政之道,老父當年就說過,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總有那些不甘平淡、自命入世的人會貿然舉措,給你惹出無數麻煩來。那陳去病,就是給我出難題的人。”裴琚的臉上神情一黯:“我現在殺與放都不是。殺之,怕由此事與鷹潭華家構隙,那樣就給東密以可乘之機了——鷹潭華家現在還是我得罪不得的;可若放之,民心必怨。東密的牟奔騰已到了江西,他虎視於側,決不是什麼好相與。有他鼓動,放只怕比殺麻煩還要大。而且,你不知道,當年我為斬了宮中盧老公公的義子,已在朝中惹下大仇了。嘿嘿,不過三四天前,南昌城斜街的鋪翠樓忽然燒著了。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是前任南昌守備的公子在樓裡跟龜奴口角,一怒之下就放火燒了它。這人我已扣了下來。但目前怎麼辦,辦他還是不辦他?這樣的事這些子一連出了十餘起,我想,那都是東密在我呢。沒有他們摻和,我一向清寧的南昌哪能一下就冒出這麼多事?”裴琚微微冷笑:“這些惹事的人又都是些鄉紳貴族,個個都拿眼看著我呢,個個背後都有勢力。我如放任不理,南昌必亂,民心生怨,東密必然得隙勢力大張。我如要辦,必得先斬了華溶,那與鷹潭華家之盟必潰。這是東密給我做就的一個局。東密只怕就等著那個局面吧?所以說,咱們小時的那個玩伴阿病,現在可是把你三哥架到火上烤呢。”他一扶裴紅欞,兄妹兩人坐了下來:“沒想這時,你又來了。”他輕輕拍了拍裴紅欞的肩膀,“三哥不是厭煩你來。可是,你身上帶有愈錚的《肝膽錄》,那可是東密與清社志在必得的一樣東西。只一個東密,就足以讓你三哥和江西之地危懸一線了,哪裡還當得再多出個清社?不瞞你說,三哥的侍衛統領蒼華如今已為華、蒼二姓召回,你三哥這裴府如今貌似安全,其實防衛已經漏百出。欞妹,你能不能出那個《肝膽錄》,咱們選一個恰當的時候燒了它,讓東密與清社都知道咱們燒了它,不給他們下手之心,好不好?你好好想想,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呀…”裴琚嘆了一口氣:“然後,你安安心心地在三哥這兒好好盤桓,咱們兄妹倆過一點清靜子,這樣不好嗎?”裴紅欞微微一垂頭,避開了裴琚那貌似關切的眼。她知道,這才是三哥此來的真正用意。他得不到《肝膽錄》,就要燒了它!

就算怎麼樣的兄妹情深,但世事蹉跎,當年的那一點溫情在如此艱難的時局中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了。她只不過是三哥不得不面對的一盤亂棋而已,如果可用,哪怕用溫情相誘,三哥也會把她如此看重的《肝膽錄》只當做他朝局爭鬥中的一著棋路而已。

可他怎麼會說出“燒了它”?裴紅欞極快地在暮中掃了兄長一眼。別人不瞭解他,她豈會不瞭解他!那不過是示人以弱的一個假象罷了。他是不是已經知道,形式上的《肝膽錄》儘可以燒了它,而實際的《肝膽錄》早印在她這個妹子的心裡面了,他自信早晚有一天可以套出它的。

那裡面所關聯的秘密既大,權力也大,在三哥這樣一個酷愛權勢的男人眼裡,他怎麼會當面錯失,不把它收入囊中呢?他不過是要一來安自己之心,二來借燒《肝膽錄》,暫時延緩一下他目前的危機罷了。

想到這兒,只見裴紅欞微微一笑:“怪道愈錚他去前說起這可託《肝膽錄》的人時,最後一個才提到你。”裴琚眼中光芒一閃,似無意地隨口笑問道:“那愈錚他臨去前,說這東西可以託付給哪幾個人呢?”裴紅欞心中警覺一現,但她還是心存希望的,淡淡笑道:“你是在套我的話嗎?他說,這東西可託的當今只有兩個半人。”裴琚聽著像是越發興趣了,問了聲:“噢?”裴紅欞笑道:“可惜,第一個人我也不知是誰,第二個人我知道,但不能告訴你。至於那半個人嘛,就是你。因為只是半個人,必須要加上‘附心蠱’才可付託的。”裴琚臉上的失望神一現即隱。他呵呵笑了起來,貌似無心地道:“小妹,這兩天我聽下人說,你最近口裡老在唸著幾句詞,什麼‘楊白華,飛去落誰家’,怎麼,你想知道是誰寫的嗎?”裴紅欞顏微微一變,怪道父親都曾說三哥“冷辣”她淡淡笑道:“那不過是隨口唸的,怎麼,三哥知道那寫詞的是誰嗎?”裴琚微微一笑:“倒似聽人說過。不過寫它的人遠在千里之外,你大概永遠都碰不到她的。據宮中人傳出的消息,好像那是當今太后最喜歡唸的幾句詞兒了。據說,當今太后出身於捫天閣,江湖中一直有個傳說:她就是那個讓人覺得神秘莫測的月旦主人。對了,這兩天,鄱陽湖地界小有騷亂,據說,月旦主人派來的三批使者都被東密萬車乘帳下六駒截殺了。欞妹,你說這天下夠不夠亂?”他微微含笑地看著裴紅欞。

裴紅欞驚“咦”一聲。三哥分明似在說:你可託付那東西的其中一人你幾乎永遠也看不到了,因為,有東密阻隔在那裡,他們已猜出了愈錚想託《肝膽錄》的第一人是誰。而另一個,你既入我裴府,也幾乎永遠沒有碰面的機會了。近在你眼前的只有我,你不託我,還要給誰?

裴紅欞一揚頭,望向那樹陰濃密處,似要在那濃碧中尋找她此時渴望見到的愈錚的眼。三哥看來真是不可託了,愈錚所思果然沒錯。她在心底說:但愈錚,你放心,縱然舉世無託,但你還有會為你而堅強的子。哪怕這堅強帶來的是東密的追殺,是你一手創建的清社的伏擊,也哪怕,這堅強帶來的是我必須與親生兄長的鬥智鬥力。她角閃過一絲微笑,除了她自己和裴琚,沒人會看出那微笑下面藏著的真意是如此寒冷的冰鐫雪鍥。只聽她含笑道:“好呀,燒了它吧,有些東西本來就已不該在這世上存在的,燒了又有什麼可惜?

“三哥,你從小比我多智,何況比我力大,如果要硬奪,我一定護不住它的。不過,這是愈錚留給我的惟一念想兒,也是我活下去的惟一牽繫,你如果一定要搶去燒了,我正好也沒別的牽掛了。”她一垂頭,“從此以後,慈嚴面前,小妹不孝,就請三哥獨力照拂吧。”好久好久,裴紅欞身邊都再沒有半點聲息。因為裴琚已經走了。

裴紅欞那句話出口後,裴琚就已經變。她在以父母雙親威脅他。他沒有開口,起身就走。走到園門時,才回身笑道:“也罷,小妹,你既已決意如此,我既然是你哥哥,只好與你同擔那滅門之禍了。”他知道小妹一旦堅決起來,就是刀刃臨也只會當成一場快意。他只有這麼催迫她,用一把裹挾著溫柔的銼鋸。

裴紅欞含笑看向他,心裡卻慘然:三哥呀三哥,你可也是…連老父老母都利用上了。她眼底尖利如刀:“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天下為一大巢,天下傾覆,難道你真的以為你我還可以是那覆巢之後剩下的兩枚完卵嗎?”裴琚淡淡笑道:“我只希望高堂父母可以平安地度過餘生而已。”裴紅欞的臉一變,心底突突地打了個戰。只見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半晌才嘆了口氣道:“也許你是對的。既然那月旦主人我是想見也見不著了。這《肝膽錄》,還是燒了的在理。你讓我再想想,也許,真的該把這東西給你燒了它去。”裴琚微笑道:“你是不是怕我口不應心,口裡說燒了它,私下裡卻破解它的秘密。”裴紅欞含笑道:“這我卻不怕,因為,那《肝膽錄》卻是用這世上最少見的‘女書’來書寫的。當今天下,能識得的人不多。何況,就算認得,裡面還盡多隱語。除了你這小妹,得到手裡也不過是無用之物而已。”園門一聲吱呀,裴琚閉口不答,已推門而去。

裴紅欞深深地了一口氣。她看著天上晚來之雲——朝飛暮卷,朝飛暮卷。而人世的事,世人的心,就註定不能如這天上之雲一般舒捲。

眼角忽又有紅影一閃,那是什麼?裴紅欞猛地一回頭,鞦韆,居然是鞦韆。當年她閨中煩悶,最愛玩耍的就是鞦韆——那是生於深宅內戶的女子們惟一的遊戲了。

只見那抹紅影又一次飄起,那架鞦韆在隔院又高高地蕩起。裴紅欞仰首而看。鞦韆之上,是一個女子——綠楊樓外出鞦韆,好久遠好美麗的一句詩了。

只見那個女子一身紅衫,那紅飄飛出牆頭滿滿的碧綠樹冠間,似那萬綠叢中飄飛出的一點夢影。而那鞦韆上的女子,衣飛袂卷,翩然而起,一盪出牆如憑風而飄,一晃沉下又如嫣然墜落。裴紅欞愕然之下,心頭浮起的卻是兩個字。

那是一個人的名字:嫣落…

綠楊樓外出鞦韆。纖手執索,綣起嫣落…那是她的表妹——沈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