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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蝸牛負著笨重的硬殼,負著!
傻象(其實心裡不傻)著長而
的牙,
著!人們扛著沈而舊的社會,扛著!
熱了脫去大衫,冷了穿上棉袍,比蝸牛冬夏常青穿著灰小蓋聰明多了!
社會變成蝸牛殼一樣,生命也許更穩固。夏天出小犄角,冬天去蟄宿,難道不舒服?
一時半刻那能變成蝸牛,那麼,等著罷!
第一個到孫八家裡賀年的,誰也猜得到是老張。孫八近來受新禮教的陶染,頗知道以“鞠躬”代“叩首”一點也不失禮。可是老張卻主持:既是賀舊曆新就不該用新禮。於是非給孫八磕頭不可。他不等孫八謙讓,早已恭恭敬敬的匍匐地上磕了三個頭。然後又堅持非給八嫂行禮不可。幸而孫八還明白:老張是老師,萬沒有給學生家長內眷行禮的道理;死勸活說的,老張才不大高興的停止。
中國是天字第一號的禮教之邦。就是那不甚識字的文明中國人也會說一句:“禮多人不怪。”孫八受了老張的禮,心中好過不去;想了半天,把小三,小四叫進來,叫他們給老張行禮,作為回拜。
小三,小四還年幼,不甚明白什麼揖讓進退,誰也不願意給老師磕頭。孫八強迫著他們,小三磕了一個頭站起就跑,小四把手扶在地上,只輕輕點了幾點頭。老師卻不注意那個,反正有人跪在面前,就算威風不小。
兩個人坐下閒談,談來談去,又談到老張夜計劃的那件事上。
“八爺,大喜!老龍已答應了你給的價錢!”
“是嗎?”孫八彷彿聽到萬也想不到的事情!
“是!現在只聽你選擇吉期!錢自然是在吉期以前給他的!”
“他得給我字據,或立婚書!”孫八問。
“八爺!只有這一件事對不起你,我把嘴已說破,老龍怎麼也不肯寫婚書!他也有他的理由,他們信教的不供財神,和不供子孫娘娘,月下老人一樣!他不要求你到教堂行婚禮,已經是讓步!”老張鎖著眉頭,心中好象萬分難過。
孫八看老張那樣可憐,不好意思緊往下追,可是還不能不問:“沒婚書,什麼是憑證?”老張低著頭,沒有回答。
孫八也不再往上問。
“要不這麼辦,”老張眼中真含著兩顆人造的淚珠。
“八爺。你信得及我呢,把錢給我,等你把人抬過來,我再把錢
給老龍。他知道錢在我手裡不能不放心。八爺,你看怎樣?再不然呢,我把我的新媳婦給你,假如你抱了空窩,受了騙!”
“你的新媳婦?張先生你可真算有心,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
“以前跟你說過,我也有意於此,現在雖有七八成,到底還沒定規準。”
“誰家的姑娘?”
“我只能告訴你,她是咱村裡的,等大定規了,我再告訴你她的姓名。我很盼望和你能在同結婚湊個熱鬧,只是一時不能辦妥,怕你等不了我。”
“再有一兩個月還不成?”
“不敢說。”
“快辦,一塊熱鬧!”孫八笑著說。
好人受魔鬼試探的時候,比不好人變的還快。孫八好象對於買姑娘販人口是家常便飯似的隨便說了,不但一點不以為奇,而且催著別人快辦。世上不怕有藍臉的惡鬼,只怕有黃臉的傻好人。因為他們能,也甘心,作惡鬼的奴僕,聽惡鬼的指使,不自覺的給惡鬼擴充勢力。社會永遠不會清明,並不是因惡鬼的作祟,是那群傻好人醉生夢死的瞎搗亂。惡鬼可以用刀用槍去驅逐,而傻好人是不形跡的在樹
底下鑽窟窿的。
孫八是個好人,傻好人,唯獨他肯被老張騎著走。老張要是幸而有懺悔的機會,孫八還許阻止他。老張明白他自己,是可善可惡的,而孫八是一塊黑炭,自己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黑了,而且想不起怎麼就不黑了,因為他就沒心。
“快!我緊著辦!大概五月節以前可以妥當了!”老張說。
“好,我預備我的,你去快辦你的!什麼時候錢,我聽你的信。就照你的主意辦!”老張又給孫八出了許多主意,怎樣預備一切,孫八一五一十的都刻在心上,奉為金科玉律。
老張告辭回家,孫八把他送出大門外,臨別囑咐老張:“別叫叔父和你八嫂子知道了!”趙四何許人也?戲園飯店找不著他,公園文社找不著他…。他在我們面前,只在德勝橋摔破了腿,後來把李應介紹到救世軍去。只知道他是趙四,他的父母,祖父母,當人們問他的時候,他只一笑的說:“他們都隨著老人們死了。”至於趙夫人,我們也只能從理想上覺得,似乎應當有這麼一位女人,而在事實上,趙四說:“憑咱的一副面孔,一件藍小褂,也說娶婦生子?”趙四在變成洋車伕以前,也是個有錢而自由的人。從他的鄰居們的談話,我們還可以得到一些現在趙四決不自己承認的事實。聽說他少年的時候也頗體面,而且極有人緣在鄉里之中。他曾在新年第二祭財神的時候,買過八十多條小活鯉魚,放在一個大竹籃內,挨著門分送給他的鄰居,因為他們是沒錢或吝嗇買活魚祭神的。他曾架著白肚鷹,拉著黃尾犬,披著長穗羊皮袍,帶著燒酒牛
乾,到北山山環內去拿小白狐狸;灰
或草黃的,看見也不拿。他曾穿著白夏布大衫,青緞鞋,噗咚一聲的跳在西直門外的小河裡去救一個自盡的大姑娘。你看人們那個笑他!他曾招集逃學的學童們在城外會面,去到葦塘捉那黃嘴邊的小葦雀,然後一同到飯館每人三十個羊
東瓜餡的煮餃子,吃完了一散。…常人好的事,他不好;常人不好的事,他好。常人為自己打算的事,他不打算;常人為別人不打算的事,他都張羅著。
他的高興還沒盡,而他的錢淨了!平給人家的錢,因為他不希望往回討,現在也就要不回來;而且受過他的好處的人,現在比沒受過他的錢的還不願招呼他。有好幾次,他上前向他們道辛苦,他們扭轉脖項,給他看後腦瓢。於是趙四去到城外,撿了一堆磚塊,在城牆上用白灰畫了個圓圈,練習腕力和瞄準,預備打他們的腦瓢。
在趙四想,這不過是一種遊戲:有錢的時候用餃子耍你們,沒錢的時候用磚塊耍你們,質本來是一樣的。誰想頭部不堅固的人們,只能享受煮餃子,而受不住磚塊。有一次竟打破了一個人的腦袋而咕口錄咕口錄的往外冒動物所應有的紅而濃的血。於是趙四被巡警拿到監獄中,作了三個月的苦力。
普通人對於下過獄的人們,往往輕描淡寫的加以徽號曰“土匪”而土匪們對於下過獄的人們,瞻以嘉名曰“好漢”那一個對?不敢說。
趙四被大鐵鏈鎖著的時候,並不覺得自己是土匪,也不自認為好漢。因為要是土匪,他的劣跡在那裡?要是好漢,為什麼被人家拿鎖瘋狗的鏈子拴上?
可是他漸漸明白了:有錢便是好漢,沒錢的便是土匪,由富而貧的便是由好漢而土匪。他也明白了:人們用的一切名詞並沒有定而不移的標準,而是另有一些東西埋伏在名詞的背後。他並沒改了他舊
的態度,他只是要明白到底怎麼樣才算一條好漢。而身入監獄,倒象給了他得以深思默想的好機會。有錢是好漢?沒錢是土匪?他又從新估量了!
他又悟出一條笨道理來。作好漢不一定靠著錢,果然肯替別人賣命,也許比把錢給人更強。假如不買鯉魚分送鄰居,而替他們作幾樁賣力氣的事,或者他們不至於把我象鯉魚似的對待,——鯉魚是冷血動物,當然引不起熱血動物的好。
他想到這裡,於是去找牢中的難友討論這個問題。有的告訴他,幫助別人是自找無趣,金錢與心力是無分別的,因為不願幫助人的,在受別人幫助後不會用自己不願幫助別人的心想明白別人有愛人的心。不圖便宜,誰肯白白替別人作事!有的笑著而輕慢的說,假若你把磚頭打在國務總理腦袋上,你早到法國兵營,或荷蘭使館去享福了。用磚頭打普通人是和給錢與他們一樣不生好結果的。有的說,到底金錢是有用的,以金錢買名譽是貨真價廉的;你以前的失敗,是因為你的錢花的不當,而不是錢不肯叫你作好漢。在正陽門大街上給叫化子半個銅元,比在北城舍整套的棉衣還體面;半夜出來要飯的是天然該餓死,聰明而願作好漢的誰肯半夜黑影裡施錢作好人!
…
趙四惑了,然而在夜靜的時候自己還覺得自己想的對。於是他出獄之後,早晨把家裡的零碎東西拿到早市去賣,下半天便設法幫助別人,以實行他作好漢的理想。
有一次他把一個清道夫的水瓢搶過來替他往街心灑水,被巡警打了幾拳,而且後來聽說那個清道夫也被免了職。有一次他替鄰家去買東西,他賠了十幾多個銅元的車錢,而結果鄰舍們全聽說趙四替人家買東西而賺了錢!有一次他替一位病婦半夜裡去請醫生,醫生困眼朦朧的下錯了藥,而人們全瞞怨趙四時運不濟至於把有名的醫生連累的下錯了藥!
…
他灰心了!獄中想出的哲學到現在算是充分的證明,全不對!捨己救人也要湊好了機會,不然,你把割下來給別人吃,人們還許說你的
中含有傳染病的細菌。
他的東西賣淨了,現在是自己活著與死的問題了!他真算是個傻老,生死之際還想那條吃飯的道路可以掙飯吃而又作好事。他不能不去拉洋車了,然而他依然想,拉洋車是何等義勇的事:人家有急事,咱拉著他跑,這不是捨命救人!
哈哈!坐車的上了車如同僱了兩條腿的一個小牛,下了車把錢甚至於扔在地上,不用還說一聲“勞駕”!或“辛苦了”!更難堪的,向識的人,以至於受過趙四的好處的人,當看見他在路上飛跑的時候,他們嚷:“趙四!留神地上的冰,別把耳朵跌在腔子裡去,跌進去可就不方便聽罵啦!”他從前認識的和尚道士們稱他為施主,為善人,現在卻老著麵皮向他說:“拉洋車的,廟前不是停車處,滾!”當趙四把車停在廟外以便等著燒香的人們的時候。
其實“拉洋車的”或是“洋車伕”這樣的頭銜正和人們管教書的叫“教員”住在南海的那位先生叫“總統”有同樣的意義,趙四決不介意在這一點上。不過有時候巡警叫他“怯八義”
“傻鐺鐺”
…
趙四未免發怒,因為他對於這些名詞,完全尋不出意義;而且似乎窮人便可以任意被人呼牛呼馬而毫無抵抗力的。
“人是被錢管著的萬物之靈!”老張真對了!趙四沒有老張那樣的哲學思想,只野的說:“沒錢不算人!”人們當困窘的極點或富足的極點,宗教的信仰最易侵入;
質是一樣的,全是要活著,要多活!
可是趙四呢,信孔教的人們不管他,信呂祖的人們不理他,佛門弟子嘲笑他。這樣,他是沒有機會發動對於宗教的熱心的。不幸,偏有那最淺而含洋氣的救世軍歡
他和歡
別人一樣,而且管他叫“先生”於是趙四降服了,往小處說,三四年了,就沒聽過一個人管他叫“先生”其實趙四也傻,叫一聲“先生”又算什麼!
“先生”和“不先生”分別在那裡?而趙四偏有這一點虛榮心!傻人!
有學問的人嫌基督教是個好勇鬥狠的宗教。而在趙四想:“學學好勇,和鬼子一般蠻橫,頂著洋人的上帝打洋人,有何不可!”傻哉趙四!和別的普通中國人一樣不懂大乘佛法,比普通中國人還傻,去信洋教!
趙四自入救世軍,便一半給龍樹古拉車,一半幫助教會作事,掙錢不多,而確乎有一些樂趣;至不濟,會中人總稱呼他“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