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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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六十五柔嘉怒極而笑道:“我太榮幸了!承貴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這隻賤手就一輩子的香從此不敢洗了!‘沒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頭上來你也會好像沒看見的反正老婆是該受野女人欺負的。我看見自己的丈夫給人家笑罵倒實在受不住覺得我的臉都剝光了。她說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麼?”
“讓她去罵。我要回敬她幾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為什麼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計較?我只覺得她可笑。”
“好寬宏大量!你的好脾氣、大度量為什麼不留點在家裡給我享受享受?見了外面人低頭陪笑;回家對我一句話不投機就翻臉吵架。人家看方鴻漸又客氣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氣。只有我哪換了那位貴小姐你對她脾氣看——”她頓一頓說:“當然娶了那種稱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氣也不至於了。”她的話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許多調味的作料。鴻漸沒法回駁氣[口牛][口牛]望著窗外。柔嘉瞧他說不出話以為最後一句話刺中他的隱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聲音裡的動冷笑著自言自語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鴻漸回身問:“誰吹牛?”
“你呀。你說她從前如何愛你要嫁給你今天她明明和趙辛楣好正眼都沒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沒追到罷!男人全這樣吹的。”鴻漸對這種“古史辯”式的疑古論提不出反證只能反覆說:“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親又闊又有錢又是女留學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還要跪著求呢何況她居然垂青——”鴻漸眼睛都紅了暴地截斷她話:“是的!是的!人家的確不要我。不過也居然有你這樣的女人千方百計要嫁我。”柔嘉圓睜兩眼下
咬得起一條血痕顫聲說:“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此後四五個鐘點裡柔嘉並未變成瞎子而兩人同變成啞子吃飯做事誰都不理誰。鴻漸自知說話太重心裡懊悔但一時上不願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憑收據去領船票這張收據是前天辛楣
給自己的忘掉擱在什麼地方了又不肯問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見那張收條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長江裡前
沒過、後
又滾上來。柔嘉瞧他搔汗溼的頭摸漲紅的耳朵便問:“找什麼?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據?”鴻漸驚駭地看她希望頓生和顏悅
道:“你怎麼猜到的?你看見沒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裝的口袋裡的——”鴻漸頓腳道:“該死該死!那套西裝我昨天
給茶房送到乾洗作去的怎麼辦呢?我快趕出去。”柔嘉打開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隨手
給茶房!虧得我替你檢了出來還有一張爛鈔票呢。”鴻漸
不盡道:“謝謝你謝謝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計嫁到你這樣一位丈夫還敢不小心伺候麼?”說時眼圈微紅。鴻漸打拱作揖自認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別把吃東西來哄我。‘千方百計’那四個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鴻漸把手按她嘴不許她嘆氣。結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
著橘子水問蘇文紈從前是不是那樣打扮。鴻漸說:“三十歲的
了衣服愈來愈花誰都要笑的我看她遠不如你可愛。”柔嘉搖頭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願意相信她丈夫的話。鴻漸道:“你聽辛楣說她現在變得多麼俗從前的風雅不知哪裡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會變得惟利是圖全不像個大家閨秀。”柔嘉道:“也許她並沒有變她父親知道是什麼貪官女兒當然有遺傳的。一向她的本
潛伏在裡面現在她嫁了人心理展完全就本相畢現了。俗沒有關係我覺得她太賤。自己有了丈夫還要跟辛楣勾搭什麼大家閨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兒罷。像我這樣一個又醜又窮的老婆雖然討你的厭可是安安分分不會出你的醜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趙辛楣養個外室了。”鴻漸明知她說話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這樣作踐著蘇文紈他們倆言歸於好。
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風雨吵的時候很利害過得很快。可是從此以後兩人全存了心管制自己避免說話衝突。船上第一夜兩人在甲板上乘涼。鴻漸道:“去年咱們第一次同船到內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來已經是夫婦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鴻漸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講的話你聽了多少?說老實話。”柔嘉撒手道:“誰有心思來聽你們的話!你們男人在一起講的話全不中聽的。後來忽然聽見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走——”鴻漸笑道:“你為什麼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當然有權利聽下去。”鴻漸道:“我們那天沒講你的壞話罷?”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當。我以為你是好人誰知道你是最壞的壞人。”鴻漸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問今天是八月幾號鴻漸說二號。柔嘉嘆息道:“再過五天就是一週年了!”鴻漸問什麼一週年柔嘉失望道:“你怎麼忘了!咱們不是去年八月七號的早晨趙辛楣請客認識的麼?”鴻漸慚愧得比忘了國慶和國恥
都利害忙說:“我記得。你那天穿的什麼衣服我都記得。”柔嘉心
道:“我那天穿一件藍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記得你那天是什麼樣子沒有留下印象不過那個
子當然記得的。這是不是所謂‘緣分’兩個陌生人偶然見面慢慢地要好?”鴻漸議論道:“譬如咱們這次同船的許多人沒有一個認識的。不知道他們的來頭為什麼不先不後也乘這條船以為這次和他們聚在一起是出於偶然。假使咱們
悉了他們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們乘這隻船並非偶然和咱們一樣有非乘不可的理由。這好像開無線電。你把針在面上轉一圈聽見東一個電臺半句京戲西一個電臺半句報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國歌啦半句崑曲啦雞零狗碎湊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臺廣播的節目裡有上文下文並非胡鬧。你只要認定一個電臺聽下去就瞭解它的意義。我們彼此往來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柔嘉打個面積一寸見方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鴻漸恨旁人聽自己說話的時候打呵欠一年來在課堂上變相催眠的經驗更增加了他的恨他立刻閉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講下去呢。”鴻漸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講了。”柔嘉怨道:“好好的講咱們兩個人的事為什麼要扯到全船的人整個人類?”鴻漸恨恨道:“跟你們女人講話只有講你們自己此外什麼都不懂!你先去睡罷我還要坐一會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鴻漸
了一支菸氣平下來開始自覺可笑。那一段議論真像在臺上的演講;教書不到一年這習慣倒養成了以後要留心矯正自己怪不得6子瀟做了許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試考學生了。不過柔嘉也太任
。她常怪自己對別人有講有說回來對她倒沒有話講今天跟她長篇大章的談論她又打呵欠自己家信裡還讚美她如何柔順呢!
鴻漸這兩天近鄉情怯心事重重。他覺得回家並不像理想那樣的簡單。遠別雖非等於暫死至少變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煮一會才會。這次帶了柔嘉回去更要費好多時候來和家裡適應。他想得心煩怕去睡覺——睡眠這東西脾氣怪得很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見。與其熱枕頭上翻來覆去還是甲板上坐坐罷。柔嘉等丈夫來講和等好半天他不來也收拾起怨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