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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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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過了一晝夜,團隊已經離前線不遠了。兵車在一個樞紐大站停下來。司務長們傳下了“下車!”的命令。哥薩克們急急忙忙地把戰馬順著跳板牽下來,備上鞍子,又跑回車裡去拿匆忙中忘了拿的東西,把零亂的乾草捆直接扔到路基的溼沙土上。大家忙得團團轉。

團長的傳令兵把麥列霍夫-彼得羅叫過去,說道:“到車站上去,團長叫你。”彼得羅理了理系在軍大衣上的皮帶,不慌不忙地朝月臺走去。

“阿尼凱,替我照看照看馬,”他請求在馬匹旁邊忙活的阿尼庫什卡說。

阿尼庫什卡默默地望著他的後影,他那張平凡的、愁眉不展的臉上,籠罩著一片憂鬱和平常的寂寞表情。彼得羅走著,一面著自己的濺滿了黃泥點的靴子,一面琢磨:團長找我有什麼事?月臺盡頭的開水桶旁邊,聚集著一小群人,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那裡走去,還離得很遠就留心聽他們的談話。約二十來個步兵中間,圍著一個身材高大、棕紅頭髮的哥薩克,這個人背朝水桶,被團團地圍著,很不舒服地站在那裡。彼得羅伸長脖子,朝棕紅頭髮、留著連鬢鬍子的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似曾相識的臉看了看,又看了看藍的下士肩章上的番號“五二”;他斷定過去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

“你是怎麼溜出來的呀?你軍裝上還縫著肩章哪…”一個滿臉雀斑、顯得很聰明的志願兵正在幸災樂禍地盤問棕紅頭髮的哥薩克。

“怎麼回事?”彼得羅碰了碰一個背朝他站著的民團士兵的肩膀,好奇地問道。

那個民團士兵轉過頭來,很不情願地回答說:“逮了一個逃兵…是你們哥薩克。”彼得羅拚命地集中記憶力,想記起——他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那張長著棕紅鬍子和棕紅眉的寬臉。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並不回答志願兵那些喋喋不休的問話,只是慢條斯理地、一口一口地喝著用炮彈筒做的銅茶缸裡的開水,吃著在水裡浸軟的黑麵包幹。他的兩隻間距很大的、鼓出的眼睛眯縫著;嚼麵包和喝水的時候,眉直動,眼睛不住地向下和四周觀看。他旁邊是押送他的年長步兵,這個人身材短,手扶著步槍上的刺刀,站在那裡。阿塔曼斯基團的逃兵喝完了杯子裡的水,用疲倦的眼睛向那些毫無禮貌地看著他的步兵們的臉上掃了一眼,他那淺藍,孩子般天真的眼睛裡突然閃出兇光。他匆忙嚥了一口氣,,用暴的直嗓子低沉地喊道:“你們看什麼,難道我是個怪物嗎?連飯都不叫人安安靜靜地吃,討厭鬼!你們怎麼啦,沒有看見過人,還是怎麼的?”圍觀的步兵都哈哈笑了,而彼得羅一聽到逃兵的聲音,立刻就象常有的那樣,清楚地記起來了,這個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是葉蘭斯克鎮魯別任村的人,姓福明,還是在戰前,彼得羅和父親曾在葉蘭斯克一年一度的集市上,從這個人手裡買過一頭三歲口的小牛。

“福明!雅科夫!”他喚了他一聲,向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擠去。

棕紅頭髮的人笨拙地、驚惶失措地把茶缸子伸到桶裡去舀開水;他一面嚼著麵包幹,一面用窘急的含笑的眼睛著彼得羅,說道:“我認不出你來啦,老兄…”

“你是魯別任村的人嗎?”

“是那兒的人。你也是葉蘭斯克鎮的人嗎?”

“我是維申斯克鎮的,可是我還記得你。五年前我曾和爸爸一起從你手裡買過一頭牛。”福明仍舊是那樣不知所措地,象小孩子似地笑著,顯然是在用力回想著往事。

“不,忘記啦…記不起你來啦,”他出很明顯的惋惜神情說。

“你曾在五十二團服役?”

“是在五十二團。”

“開小差啦?你這是怎麼搞的,老兄?”這工夫,福明摘下皮帽子,從裡面掏出來一個破舊的煙荷包。他彎著背,慢慢地把皮帽子夾到腋下,從一張小紙片上撕下一個斜角,直到這時候他才用嚴厲的、閃爍著溼潤的目光的眼睛盯住了彼得羅。

“受不了啦,老兄…”他含糊不清地說道。

這目光刺疼了彼得羅。彼得羅哼哼了一聲,把黃的鬍子進嘴裡。

“喂,你們這兩個老鄉,別說啦,不然的話,我也會跟著你們倒黴,”身材短的押送兵把步槍扛到肩上,嘆了一口氣,說道。

“走吧,老人家!”福明急急忙忙地把茶缸子進軍用袋,跟彼得羅道了別,眼睛向一邊望著,搖搖晃晃,象狗熊似的朝衛成司令部走去。

火車站上,在從前頭等車候車室的食堂裡,團長和兩個連長正彎著身子坐在桌邊。

“麥列霍夫,你叫我們等了這麼久,”上校疲倦地眨巴了幾下兇狠的眼睛抱怨道。

彼得羅聽著團長的指示:他的連隊將由師部直接指揮,必須加緊監視哥薩克們,要把看到的他們情緒上的任何變化隨時報告連長。他眼也不眨,注視著上校的眼睛,用心地聽著,但是福明的溼潤、閃爍的目光和低聲說的“受不了啦,老兄…”的話,就象貼上了一樣,牢牢地盤踞在他的頭腦裡。

他走出熱氣騰騰、暖和的車站,返回連隊去。團隊的二類輜重車也停在這兒的車站上。快走近自己的車廂時,彼得羅看見了幾個管輜重車的哥薩克和連隊的鐵匠。一看見鐵匠彼得羅就把福明以及和福明的談話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加快腳步,想跟鐵匠談談換馬掌的事,這時候彼得羅心裡想的就只有連隊的常雜務了,但是從紅的車廂後面走出來一個女人,漂亮地披著一條白圍巾,打扮也不象這一帶的人。彼得羅到奇怪的是,這個女人的身影很悉,便仔細觀察起來。那女人忽然把臉朝他轉過來,微微地抖著肩膀,扭著姑娘似的細著他匆匆走來,彼得羅還沒有看清面貌,但是從那嫋娜、輕盈的步伐上已經認出是自己的子了。一股刺人的、愉快的涼氣鑽進了他的心。越是意想不到的喜事,越是叫人高興。彼得羅故意放慢腳步,免得注視著他的輜重兵們以為他特別高興。他一本正經地擁抱了子,吻了她三下,想要問些什麼話,但是心裡深藏的情衝了出來,他的嘴輕輕地哆嗦著,簡直不會說話了。

“真沒想到…”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出了這麼句話。

“我的親人哪!是啊,真沒想到,你變成這樣了!

”達麗亞拍了拍手說道。

“你好象是個陌生人啦…你看,我探望你來啦…咱們家的人還不讓我來,說:‘天曉得會把你給拉到哪兒去呀?!’我一想,不能聽他們的,要去,要去探望一下親人…”她緊緊偎依在丈夫身上,用溼潤的眼睛看著他的臉,哇啦哇啦地說道。

哥薩克們群集在車廂邊;他們看著他們倆,哼哼著,互相擠眉眼,心裡很不是滋味。

“彼得羅真是喜從天降…”

“我的母狼是不會來的,她另有窩啦。”

“她窩裡除了涅斯捷爾,還有十來個人哩!”

“麥列霍夫,你把娘兒們捐獻給自己排吧,就是睡一晚上也好啊…可憐可憐咱們…嗯!

“咱們走吧,弟兄們!都要饞出血來啦,看哪,她在怎麼往他身上靠啊!”這工夫,彼得羅早就把要狠揍老婆一頓的事兒忘得一乾二淨了,——他當著眾人面跟她親熱,用被紙菸燻黃了的大手指頭撫摸她那描得彎彎的眉,他非常高興。達麗亞這時也忘了,就在兩夜以前,她還跟一個龍騎兵的獸醫在火車裡廝混的事,他是和她一同從哈爾科夫坐火車到團裡來的。獸醫的鬍子出奇的柔軟,而且很黑,但是這一切已經是兩夜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又含著誠摯喜悅的眼淚擁抱著丈夫,用誠摯、明澈的眼睛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