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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開始拌著生魚,一邊嚥著唾說:“”吃生魚非得辣椒油不可。其實凡是涼菜都喜油,有人說吃涼菜省油,那是不懂。吃涼菜最費油,油小了幹乎拉的不好吃。
“說到這裡他順手夾起一塊鯉魚皮對王一民說:”您別看這玩藝黑漆燎光的,只有加上這玩藝才別有風味。您看這魚皮是黃黑的,魚是白白的,這都是手藝。魚
得放血,切絲,然後用老醋泡,泡好了把醋扔掉,這才能上盤子。你們這新派人物不是講究衛生嗎,其實咱們中國菜是最講究衛生了,生魚絲用老醋一泡,既殺菌又消毒,比那半生不
的外國菜衛生多了…好了,快動筷子吧,您先品嚐品嚐這味道。
“這時候老李貴等已經把酒倒好了,大家就動起筷來。王一民吃了一口生魚,覺得味道確實鮮美,魚絲既又脆,明明是生魚卻沒有一點生
味,本來是用醋泡過卻又沒有一點酸
氣,只覺鮮而不膩,香而不腥。不由得連連點頭讚道:“好魚,好魚!確實是名不虛傳,與眾不同!”老何頭一聽哈哈大笑著說:“好一個‘名不虛傳,與眾不同!’到底是有學問的人,出口成章。您這八字真言,算說到家了。他們這要的就是這八個字。諸位今天放開量喝酒,放開肚子吃魚,吃完這盤再接上,不吃夠不撂筷。”大家在老何頭的熱情相讓下,就都吃喝起來了。但除了老何頭一個人興味盎然地全心全意吃生魚喝燒酒之外,其餘幾個人都是心中有事,不肯多喝。王一民一邊吃著生魚,一邊應酬著老何頭那滔滔不絕的話語,同時眼睛不放鬆地觀察著窗外的人
。人
中除了正常的遊人過客和乞丐之外,還不時出現穿著制服的警察,賊眉鼠眼的特務,耀武揚威的大兵,還有全副武裝戴著袖章的軍警稽查處的官兵、警察廳“爾字號”的偵緝隊員。這些傢伙在人
裡左顧右盼,尋事生非,給這個表面上繁華的遊樂市場罩上了一層無形的陰影。
在人中,王一民還看見工會負責人謝萬
和兩個工人打扮的人有說有笑地過去了。離他們不遠又出現了共青團省委書記劉
和共青團員肖光義、羅世誠。這三個人都穿著半舊的學生裝。劉
的學生帽歪戴著,上邊的衣領敞著,嘴裡還吹著口哨,裝出一副
氓學生的樣子。這樣的學生在當時的哈爾濱是不乏其人的,在北市場這地方尤其常見。肖光義和羅世誠也仿照他的樣子,敞著衣襟,兩手
在褲兜兒裡,晃晃悠悠地向前遊蕩著。但裝得不太像,尤其是他倆臉上那股英姿
的正氣和興奮得發光的眼神,是無法掩飾的,所以這樣反倒會
巧成拙。如果不是不方便的話,王一民真想過去糾正他們一下。
這時候老李貴也發現他們了。他平對肖光義和羅世誠這兩個學生是有好
的。雖然反
會和青年團還沒有共同行動過,誰也不知道誰的政治面目。但是這兩個學生的好人品是任人皆知的,今天在北市場上他們卻變成了小
氓的樣子,那個劉
他也認識,也變成了這個樣子,這是怎麼回事呀?他不由得伸腳碰了一下王一民的大腿,他知道肖光義和羅世誠都是王一民班級上的好學生,他想讓王一民看看這奇怪的情景。王一民知道他的意思,對他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時老何頭又讓起酒來,王一民便把臉轉向桌面上來,和老何頭互相敬酒。講酒量王一民是有的,但是他今天只稍稍沾沾嘴就放下酒杯了。生魚他倒沒少吃,不光是因為可口,還因為它可以轉化為力量。
正在老何頭讓酒讓菜的時候,門外響起了那個高嗓門跑堂的喊聲:“秦哥來了!秦哥里面請!”隨著喊聲從門外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個人,這人穿著一身淺藍華絲葛的褲褂,瘦得皮包骨的臉上顏
特別不正,說紅不是正經紅,說黑不是正經黑,是紅裡透紫,紫裡透黑。這是一張經過什麼創傷還沒恢復過來的臉,這張臉使王一民心中猛然一動,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他腦子急速一轉,忽然想起在一中大禮堂裡跟在特務科長葛明禮
股後邊的正是這個傢伙。實際王一民在那座“建國紀念碑”前曾和這個秦德林
過手。但那是在極緊張而又短促的黑夜裡,還沒等王一民看清他的臉就被肖光義用拉哈油桶把他腦袋套住了。所以王一民就只記住在一中禮堂裡看見的這張臉了。想不到這傢伙今天也竄到這裡來了,他來這裡幹什麼?是光他自己來的,還是有…
王一民這裡正在想,那邊已經搭上話了。因為隨著高嗓門一喊,已經有一個掌櫃的和一個跑堂的從後屋跑出來,躬屈背地說著:“秦哥請到後屋!哎呀!多
不見您怎麼…這麼滿面紅光了?您這真是走紅運了…”
“別瞎他媽奉承了!”被稱為秦哥的秦德林一揮手說“我今天沒空跟你們閒扯。說吧,今天的魚怎麼樣?”
“這您還不知道嗎?從打您跟著葛爺在北市場立事那天起,咱們這鋪子就沒賣過一條孬魚。您就發話吧,是在這候客還是叫條子(即叫女)?”
“全不是。今天我們大哥要在三十七號彼翠仙老闆那裡請我們哥們兒吃生魚,十二點要準時送到…”
“這麼說葛爺也來了?”
“在後邊看耍猴的呢。”正在這時,只聽那個高嗓門對著屋裡喊道:“葛爺過來了!接葛爺!”屋裡那個掌櫃的和跑堂的一聽忙向外跑,秦德林也跟了出去。
王一民也扭過臉往窗外看,只見在街心上出現了那張溜光水滑的大白臉。這個特務頭子今天穿了一件庚邦綢的青大褂,下身是青
褲子,青
鞋,這一身青把他那張大白臉襯托得更加突出了。這會兒天氣本不太熱,但他卻搖著一把大扇子。大概他覺得這樣會顯得斯文一些,就像白俄“馬達姆”在涼風中打起遮陽傘一樣,都是為了給人看。在他身後跟了五六個便衣特務,都和秦德林一樣,是清一
的短打扮,一群短打扮的人擁著那穿大褂的葛明禮,就更顯得他突出了。這個排場也是從戲臺上學來的。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不都是穿著短打扮,伴著身穿蟒袍的包公出場嗎。只可惜他這張臉太白了,而且也沒法穿蟒袍。
他們這一群傢伙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中心,人們只好往兩旁躲,連那耀武揚威的警察和大兵都直往道邊溜。這時生魚鋪掌櫃的和跑堂的衝開人上來了。
“葛爺,今天是哪陣風把您老人家吹回來了?我們尋思您高升高轉,忘了老家了。”葛明禮站住了,他一邊呱噠著大扇子,一邊咧著大嘴笑了笑說:“別胡說八道了,我老人家就是高升到新京去,站在當今萬歲爺的腳底下,也忘不了你這生魚鋪。”說到這,他一指跟上來的秦德林說“都吩咐了沒有?”秦德林忙點頭說:“吩咐過了。”掌櫃的也忙接著說:“正午十二點準時送到三十七號筠翠仙老闆的下處。您老人家是不是親自去選一條魚?”
“不必了。”葛明禮說完剛舉步要走,忽然一愣神又站住了,原來從人們的腿底下鑽出一個人形來。說他是人形,因為他已經不完全像一個人了。他真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陰魂。他披著半截破得不像樣的麻袋片,在破麻袋片下是一條只穿著一條黑褲衩的光光的身子。不,當你仔細看一下以後,你就會驚訝地發現,他連褲衩也沒穿,那條冷眼看去像黑褲衩的玩意兒,原來是用墨炭畫上去的。他真比原始社會的野人還來得利索。野人還圍著樹葉,他卻真正做到一絲不掛,只是把繪畫藝術用到那不敬的地方去了。他這個奇異的褲權本來是有傷風化的,但卻又不十分引人注目,一是因為他已經直不起來,走起路類似爬行,再有那條破得成縷成條的麻袋片一遮掩,倒容易矇混過去。二是因為他那皮膚的顏
,已經黑得和畫褲權的墨炭沒有多大差別,尤其是大腿那一部分,不光是黑,在黑
的表皮上,還結上一層發亮的薄膜,這層薄膜越往下越明顯,到小腿部分就和一些黑塊,紫瘤,紅瘡融合到一起,膿血從這裡
出來,使人們看上一眼就不能再看下去了。
他身上除了黑之外就是瘦,瘦得像具千年木乃伊,像具帶著皮的骷髏標本。他的頭髮像才從土裡扒出來的一樣髒,他臉上的泥垢已經彌平了還不明顯的皺紋,使人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他一呲牙出來的牙齒又黑又黃,他的手往起一舉讓人
到這已經不能稱之為手了,還是叫爪子更合適一些。
總之,這是個叫人看了不要打寒戰的鬼魂和幽靈。他這時正爬到葛明禮的身前,跪在他的腳下,抬著頭,呲著牙說:“葛爺,葛大哥!快可憐可憐小弟吧,快救救小弟吧,小弟快死了!小弟去找了大哥無數次,可是都見不著哇!”他圓睜著渾濁的雙眼,伸出那顫抖的爪子,向葛明禮哭喊著。幾隻綠豆蠅,竟然不怕這越來越厚的圍觀人群,在他的小腿上邊嗡嗡地叫著。
葛明禮皺著眉頭,向後退了一步,張開大扇子,把鼻子以下的部分都擋上了。
這時秦德林忙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您還認識不2這是當年和大哥拜過把子的蔡老七,他幾次去找您,都讓我們擋住了。可是現在大夥都在看著,有的還知道您和他的關係…”
“我知道。”葛明禮對秦德林輕聲說了這三個字以後,就一指地下的幽靈說“蔡老七,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還天天扎嗎啡嗎?”
“不,不,小弟不紮了。”
“撒謊!”葛明禮一指他那被綠豆蠅圍住的腿肚子說“看,都紮成什麼樣子了!再不停就得爛死!當初若不差你斷不了這嗎啡癮,我葛某人怎麼能扔下你不管。”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他的眼珠一轉,向四周瞥了一眼。
“都怪小弟沒有出息,小弟給大哥丟臉!今後小弟一定改歸正,棄暗投明,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他把從說書館聽來的詞,都似是而非地用上了。
“那等改了以後,像個人的樣子再去見我。”葛明禮說完這句話抬腿要走。
“哎呀,大哥!您先不能走!”蔡老七做了一個要去抱葛明禮大腿的動作。
葛明禮忙往後退了一步說:“你還要幹什麼?‘”
“大哥,您看我這樣…”他一指肚子說:“小弟已經三天沒吃一頓飽飯了。”葛明禮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手往裡一摸,忽又停住,眨巴眨巴大眼珠子說:“我今天出來沒帶多少錢,這樣吧,”他忽然一指站在他身旁那個倒黴的生魚鋪掌櫃的說“從你們櫃上拿兩張老頭票子給他!”生魚鋪掌櫃的一愣神說:“兩張老頭票?二十塊呀!葛爺,您是不是說錯了?”
“什麼?嫌多呀?”葛明禮一瞪眼睛說。
“不,不。我是覺得您對他是不是有點過,過頭了…”
“過什麼頭?這是我當年的拜把子弟兄。葛某不是不講義氣的小人,只要他從今後真能學好,我老人家還要提拔他呢!”這時候看熱鬧的人群當中竟有兩個幫閒的叫起好來。其中有一個和葛明禮差不多的胖子叫得最響:“好,葛爺,真夠意思!朋友就是要
這樣的,忠義千秋!”這個高嗓門幾乎把所有的眼光都引過去了。葛明禮自然也向那邊望去,他一看,忽然咧嘴一笑,招著手說:“啊!是程掌櫃的呀!過來,過來!我正要找你呢。”那個被喚做程掌櫃的胖子擠進入群,對著葛明禮一哈
,滿臉堆笑地說:“噶爺有什麼吩咐?”葛明禮一指仍然趴在地下的蔡老七說:“我這個兄弟折騰成小鬼了,渾身上下連塊布頭都沒有,你這個開估衣鋪的老闆就眼看著他這樣光腚拉叉地滿街跑哇?”
“哎呀,葛爺,您老可是錯怪敝號了。敝號沒少賙濟過他呀!就在前三天他還從敝號拽跑一條緞裡的便服褲子呢。敝號就因為看著葛爺的金面,連攆都沒攆他。”
“那他怎麼還光腚呢?”
“唉,您是聖明的,有多少條褲子都得變成這個呀…”程掌櫃的一邊說著一邊抬起一條腿,又伸直一個手指頭,向腿肚子上扎去。
圍觀的人群中傳出笑聲。
程掌櫃的說高興了,接著說道:“他當初是個家趁萬貫的闊少爺呀,爹媽一死,煙花柳巷一逛蕩,幾年工夫就成這個樣子了…”
“拉倒吧!他那筆賬用不著你給算。”葛明禮一揮手說“這樣吧,從你們櫃上給他拿兩套衣裳,讓他穿得像個人樣…”
“哎呀,葛爺,您這好心白費,鄙人方才都說了,有多少他都得變成…”
“這回不能了,我老人家的話他得聽。”葛明禮一低頭說“老七呀,你這回可得給我長臉…”
“大哥的話對小弟來說就是聖旨,小弟要違抗一個字就天打五雷轟。”蔡老七在地下磕著響頭說“大哥就是小弟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孃,小弟今生今世不能報,來世定當結草銜環…”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我還有事呢。”葛明禮一指程掌櫃的說“你馬上去取兩套衣服。”又一指生魚鋪掌櫃的說:“你立刻去取兩張老頭票。”然後一拍脯說:“都記到葛某人的賬上。”程掌櫃的一聽忙說:“不用,不用。這兩套衣服敝號甘願奉送。”生魚鋪掌櫃的也忙跟著說:“敝號這二十塊錢也自願捐獻。”
“怎麼了?”葛明禮的大白臉一沉,大眼珠子一翻愣說“葛某人這是對你們敲詐勒索,勒大脖子呀!”兩個買賣人一看形勢不妙,忙低頭說:“不敢,不敢!”
“諒你們也不敢!”葛明禮又面對著周圍的群眾說“我告訴你們,我們皇帝陛下的警察官都是奉公守法,不貪財不受賄,該一是一該二是二的正人君子,葛某人今天就要樹個榜樣。”說到這裡,他又一指兩個買賣人說“明天你們就打發夥計拿著賬本到警察廳特務科去取錢,今天暫欠你們一天。”說完對身後站著的那一群特務一揮手,說了聲“走!”就衝開人群,搖著大扇子走了。
兩個掌櫃的相對著長出了一口氣,不得不分頭給那個嗎啡鬼取錢、取衣裳去了。
外面唱的這齣戲,生魚鋪裡邊的人大都看見、聽見了。每張桌都有議論,多數是小聲的,喊喊喳喳的。
王一長他們那張桌自然不會例外,這盤“下酒菜”對老何頭來說簡直都快趕上那盤生魚了。正在他說到興頭上的時候,跑堂的又端上來一盤生魚絲,添到原來那大盤子裡。
老何頭這時對王一民擠咕了一下眼睛,對跑堂的說道:“我說小二,今天你們櫃上可要發財了,葛警正來照顧你們,真是福星高照了。”
“您真能打哈哈取樂。”跑堂的一哈,小聲說道“咱當真人不說假話,今個這一天我們這上上下下就算白忙活了,都得給他填進去。”老李貴忙問道:“他不是明天讓你們到特務科取錢去嗎?”
“我的老天爺!”跑堂的一摸脖子說“誰敢去呀!那是狗屎衙門——進去容易出來難哪!您沒聽讓拿著賬本去嗎,到那一查賬,沒錯也有錯,不好我們這個小館都得糊上封條。”
“特務科還管查賬?”
“人家樂意管啥就管啥。我跟我老婆睡覺的事他們要樂意管都可以一腿。”跑堂的說到這,正趕上有算賬給“小櫃”的,他隨著飯館全體執事人員那一個字的“合唱隊”拉長聲喊了一聲“謝”就端著盤子走了。
王一民這時藉口有事,要先走一步,向老何頭道完謝,就走出了生魚鋪。這時十一點才過。他要在十二點之前,再到三十七號筠翠仙的下處附近去轉轉。他從老何頭那裡已經打聽到:這個鎮翠仙原來是個很紅的女,因為嗓子好,會唱幾句大口落子,後來就改行進了落子園。沒出一年就唱“紅”了,於是在筠翠仙三個字下邊就加上“老闆”二字,成了北市場一帶的“名角”了。她從改行以後,明面上不接客了,但在暗地裡,對那些有錢有勢的卻是來者不拒。後來,葛明禮和她搭上了手,把她接到三十七號,獨佔了這個北市場的“花魁”只許她在臺上和觀眾飛眼吊膀,卻再也不許她接客了。
王一民已經問好了三十七號的去向,就順著人向那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