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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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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女子開始說著別一種話,男子回答著,聽到幾句以後,再說下去,又聽不清楚了。

到後又聽到那男子說“…我不久就應當死了,就應當卸了一切人事的恩怨,找尋一個地方,安安靜靜的,躺到那個溼溼的土坑裡去,讓小小蟲子,吃我的一切。在我被蟲子吃完以前,人家就已經開始忘掉我了。這是自然的。這是人人都不能夠推辭的義務。歷史上的巨人,無雙的霸王,美麗如花的女子,積錢萬貫的富翁,都是一樣的。把這些巨人名人,同那些下賤的東西,安置到一個相同的結局,這種自然的公平與正直,就是一種神!還有,我要說的是還不應當收回去的,被收回去,願意回去了的,還沒有方法可以回去:這裡有一種不許人類智慧干涉的東西存在。鳳子,你是小孩子,你不知道。”女人回答得很輕,男子接著又說“是的,是的,你說得不錯。生活過來的人思索到的事情,不應當要那些正在生活的人去明白。生活是年青人一種權利,而思索反省卻是一個再沒有生活權利了的老年人的義務。可是我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女人似乎問到那男子,男子便略帶著年長人的口吻“鳳子,你是小孩子,你不會知道的。”兩人大致還繼續在說到那一件事情,另一處過來了兩個俄國婦人,一面豪縱的笑著,一面說著俄語,這一邊的言語便混亂了。等到那俄國婦人走過去後,這邊兩人也沉默了。那時海面小船上的角聲,早已停止,山嘴上一個外國人飯店裡,遙遙的送了一片音樂過來。

經過了一些時間,只聽到女人仍然那麼快樂的笑著,輕輕的說“回去了罷,我餓了!”兩個人於是全站起來,男子走近水邊,望了一會,兩人就向東邊走去了。

兩人關係既完全不象夫婦,又不大象父女,年齡思想全極不相稱,卻同兩個最好的朋友一樣那麼親切的談到一切。而且各帶了這樣一種任的神氣,談到各樣問題。這種少見的友誼,引起了默坐在船傍的年青人一種注意,等到兩個人走後,就無意中也跟到後面走去。他估量到在那邊大路燈下,一定可以看清楚兩人的臉貌。到了出口處,女人正傍到那個肩背微僂的男子走著,正因為從背後望去,在路燈下,那個女人身體背影異常動人,且行走時風度美極,這年青男子忽然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惆悵,便變更了計劃,站定在路旁暗處,讓那兩個人走去了。

回到住處以後,為了一點古怪的原因,那女人的風度,竟保留到這個逃亡者記憶上沒有擦去。同時,他覺得“鳳子”這個名字,好象在耳朵邊,不久就已十分習了。但這女人是誰?那中年男子是誰?他是無從知道的。好在青島地方避暑的遊人,自從八月以來,就漸漸的在減少,十月以後,每到黃昏時節,兩人比肩來到海灘上,消磨這個黃昏的,人數已極有限了。他心裡就估量著:“第一次為黃昏所的人,第二次決不會忘記了這海濱。”他便期待著那個孿生的巧遇。

那一對不相識的男女,一點談話引起了他一種興味,這年青人希望認識那個有趣味的中年男子的慾望,似乎比相看看那年青女人的心情還深切。青島十月以來,每一個黃昏,落依然那麼燃燒到海上同天空,使一切光景十分莊嚴華麗,眩人心目。可是同樣的事,第二次始終沒有機會得到。一點印象如一粒小小白石,投在他平靜的心上,動盪成一個圓圓的圈兒,這圓圈,便跟隨了每一個子而散開,漸漸的平靜下來。於是,一堆子悄悄過去了。於是,冬天把雪同風從海上帶來,接著新的天也來了。

三、隱者朋友四月的清晨,一切朗柔和。每個早晨頭從海面薄霧裡浮出後,便有一萬條金飄帶,在海上搖動。薄媚淺紅的早霞,散佈在天上成一片。遠近小山同樹林,皆鍍上銀紅早霧。新生的草木,在清新空氣裡,各溼溼的蒸發一種香氣,且靜靜的立著,如雲石鎮上的婦人,等候男巫的樣子,各在沉默裡等待頭的上升。年青人拿了一枝竹枝,一路輕輕的鞭打到身旁左右的灌木,從那條小路向山下走去。走過了那一片樹林,轉過一片草地,從那孤單老紳士家矮圍牆邊過身時,正看到那個老紳士,穿了一件短短的條子絨汗衫,了一雙臂膀,蹲到一株花樹下面,用小鏟撮土。那個方法一望而知就有了錯誤。那株花樹應當照到原來的方向位置,那紳士並沒安置得適當,照例這一株樹是不會活的。那個時節那兩隻狗正在園中追逐,見到了牆外的年青人了,就跑過來,把前腳搭在牆上,同他表示親暱。同時且輕輕的吠著,好象同他那麼批評到它的主人:“你瞧,花應當那麼栽嗎?你瞧,這花值幾塊錢嗎?”年青人同時心裡也就正那麼想著:“這花實在不應當那樣栽的。”他便那麼立著停頓不動了。他等候一個機會,將向這個主人作一種善意的建議。

那主人見到這一邊情形了。他的狗對外人那麼和氣親切,似乎極其滿意,便對牆外的年青人和善的笑著,點了一下頭。

“先生,天氣真好!你說,空氣不同很好的酒一樣嗎?”年青人說:“是的,先生,這早上空氣當真同酒一樣。不過我是一個平時不大喝酒的人,請你原諒,容許我另外找尋一個比喻。”但一時並沒有較好的比喻可找尋,所以他接著就說:“這空氣比酒應當還好一點,我覺得它有甜味。”

“那麼,酒你覺得怎麼樣?”

“好吧,算它是酒吧。先生,您這兩隻狗不壞,雄壯得簡直是兩隻豹子。”

“這狗有豹子的身份,具綿羊的靈魂。”接著便站了起來“我看你倒很早,每天你都…你神倒真是一隻豹子!”

“老先生,你也早!你不覺得你很象一個年青人嗎?”那老紳士聽到人家對於他的健康,加以風趣的批評,就搖頭笑了。

“你應當明白你是豹子呀!”那時正有一群烏鴉在空中飛過去,引起了他的仰首“不過,你瞧,老鴰比我們都早,這東西還會飛!”一點放肆的,稍稍缺少莊重,不大合乎平常規矩的談話,連接了兩個人的友誼。不到一會,牆外那一個,便被主人請進花園裡了。第一次作客,就是從那一道圍牆跳進去的,這種主客灑脫處,證明了某種瑣碎的禮節,不適用於他們此後的誼。到了花園以後,那兩隻黑巨獒,也顯得十分快樂,撲到客人身上來,鬧了一會,帶了一種高興的神氣,滿園各處跑去。他們已經談到栽花的事情了,這客人一面說到一種栽移果樹的規矩,說明那株花樹應當取原來方向的理由,一面便為動手去改動。那紳士對於客人所說到的經驗頷首不已,快樂的著兩隻手,帶一點兒輕微的嘲的神氣,輕輕的說:“我看你是一個農業大學的學生。”這話似乎並不是預備同客人說的。客人卻說:“叫我做農夫,我以為較相宜一點。”老紳士就說:“這是我的錯誤,因為把一個技師當成了學徒。”

“沒有的,你這是把我估計錯了。我並不是技師。”因為紳士正象想到什麼話,微笑著,沒有說下去,客人又說:“我是一個砍了少許大樹,卻栽過許多小樹的人。…”紳士把手很快樂的搖著,制止到客人言語的繼續。

“那莫管罷。你不作這件事,一定就作那件事。你不象一個平常人,也正如我不象一個更夫一樣。你不要再說下去,我倒看出你是什麼地方的人了。”這紳士隨即就用一種確定的神氣,說明了客人的籍貫。且接著那麼說著:“你並不謊我,你的確是一個農人,因為你那地方,除了這一種人沒有別的職業。你是那地方生長的。可是,為什麼原因,那地方會產出那麼體面的手臂,體面的眼睛,和那不可企及的年青人的風度?

”忽然聽到一個陌生人,很冒昧的也很堅定的說到他是什麼地方的人,且完全沒有說錯,這年青人為了一種意外的驚訝,顯得有一點兒呆板了。他回答說“先生,這是我難於相信的,因為你並沒有說錯!我聽到你用我那地方人的言語,說我們那裡的一切,我疑心是一個夢。”紳士見到面前的人承認了,也顯得十分快樂。

“這應當是一個夢的,因為在此地我能碰到你!×山的銀角,大梘頭的蘆管,你的聲音,同這些東西一樣,聽到時使我興奮。”

“我聽人提到我那裡一切,似乎…”

“是的,那是一樣的,所生長的鄉下,螞蟻也比別處的美麗,托爾斯泰先就為我們說過了!”

“可是,我得問你,不許你推辭,你把我帶走了五千里路,帶回了十五年歲月,你得說明這個古怪地方,你從什麼方面知道!”

“你瞧,你臉全變了。一句話不如一個雷,值不得驚訝到這樣子!”紳士於是微微的笑著,把客人拉到屋前廊下,安置那年青人到一個椅子上坐上,自己就站在客人的面前。

“用鎮筸地方的比喻來說罷,我從一堆桃子裡,撿出一顆桃子,就明白它是我屋後樹上的桃子。你會不會相信,我從你十句話裡,聽到了一個習的字眼,就知道你是鎮筸的人?”

“可是你不是我那裡的人,你說話的文法並不全對!”

“你的,猜想並不錯誤,我並非生長在那地方的樹,卻是過那小河的魚。我到過你那裡,吃過那地方井水,睡過那地方木,這一切我都不能忘記!”主人到後進屋裡拿了一些水果出來,一面用一把小刀削去大梨的外面,一面就讚美鎮筸的水果。

客人說“先生,你明白我意思,我正在恭恭敬敬聽你告訴我那地方的一切,我離開了那個地方有了十五年。我這懷鄉病者的弱點,是不想瞞你也不能瞞你的!”那紳士說:“我盼望你告訴我的,是十五年以前一切的情形。多可憐的事,我二十年不見那個地方了!誰知道在夢裡永遠不變的,事實上將變成什麼樣子呢?好的風俗同好的水果,會不會為這個時代帶走呢?假若你害的是一種懷鄉病,我這一尾從那小河裡過道的魚,應當害得是一種什麼樣的疾病呢?”一種希奇的遇合,把海灘上兩粒細沙子粘合到了一處。一切不可能的,在一個意外的機會上,卻這樣發生了。當兩人把話盡興的說下去,直到分手時,兩人都似乎各年輕了十歲。

為了紀念這一種巧遇,客人臨走時節,那紳士,摘了屋前一朵黃草花,一面到年青客人帽子上去,一面卻說:“照你們鎮筸的習慣,我們從此是同年了。這是一個故事,別忘了這故事是應當延長下去的。所以你隨時都不妨到我這裡來,任何時節你都是一位受歡的朋友。你若果覺得是一個鎮筸人,等不及我來為你開門,就仍然得從牆上跳進來。我這大門原是為那些送牛人同信差預備的,接待你並不相稱!”那時候兩隻黑大狗,正站在他們的身傍,聽到大門邊門鈴響動,忙跑過去,瞻望了門邊一下,就把郵差擱到石階級上兩封信同一卷報紙,銜到主人身邊來了。那紳士把信件接到手上,吩咐那隻較大的狗:“儺送,去開門罷。以後不要忘記,一見了這個客人,就應當開門把客人接進來,知道了麼?”那狗好象完全懂得到主人的意思,向客人望著,低低的吠了一聲,假若它是會說話,將那麼說:“我全知道。”接著即刻就很捷的跑過去,咬著那大門前的鐵把手,且用力一撞,把柵欄門便撞開了。

“難道這個有風趣的老人,是去年十月,在海邊黃昏中說話那一個嗎?”一個過去的影子,如一隻黑的鳥兒,掠過年青人的心頭,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大相信他今天所遇見的事情。

四、某一個晚上紳士的客廳裡因為一個覺使他心上溫暖起來,所以他就想從這老紳士方面,知道去年海邊那兩個人,那一件事。但這個機會,似乎被年青人自己一種顧慮所阻攔了。一點不可解釋的心情,使這年青人同這老紳士接近時,好一些子,竟只能談到兩人皆念念不忘的那個邊疆僻地。各人都彷彿為了某樣忌諱,只能數說到過去,卻對於如何就成了目前的種種,可不大提及。

並且說到過去,也多數是提到那一個地方,關於風俗與人情的美麗移人處,皆有意避開其他事情。照××地方人的習慣看來,這種情並不妨礙友誼的誠實。兩人把願意說到的說去,互相都缺少都會上人那種探尋別人一切而自己卻不開口的惡習。兩人一切話語皆由自己說出,不說到的對方從不偵察,不說的即或對方無意中道及,也不妨不理。兩人因為那一個××人的習慣,因此把年齡的差別忘掉,把友誼在另一默契下,極親切的成立了。

但由於誠實的自白,兩人不久卻都知道了對方皆是孤獨的住在此地,都不必作事,各憑了一定固定的收入,很從容的維持著生活。這一點點了解,把年青人另一種疑心除去了。

那老紳士的確不出大門的。一切生活都為一男僕處置。那男僕穿了乾淨的衣服,從不說話,按照規矩作一切事情。白天無事時,把屋外花園整理得如塊美地氈,不到花園作事,就在各處窗戶邊徘徊,把各個窗戶裡外,揩拭得異常潔淨。即或主人要他作什麼買什麼時,也不見這男僕說話,只遵照主人吩咐去做。因此使人疑心,這人上街買什麼時,一定也只是用手指指,不須乎說話。但從各方面看來,這主僕二人是毫無芥蒂過著子的。老紳士生活,除了每天在太陽下走走,坐到屋前廊下,吃一點白水,命令那兩隻大狗,作一點可笑的動作以外,就在自己臥房裡,看看舊書,抄些所歡喜的東西。那個佈置得極其舒服的客廳,長年似乎就從無一個客人惠臨。一間小書房,無數書籍重疊的堆積,用黃綢子遮掩著。壁間空處掛一些古銅戈和古匕首,近窗書桌上陳列無數緻異常的筆墨同幾件希有的磁器,附帶說明這一家之主,對於本國藝術文物的鑑別力,如何超人一等。但這寂寞的人,年齡不可欺騙已過了五十,心情和外表都似乎為了一種過去的生活,磨折到成了一個老人。一種長時間的隱居生活,更使他同人世一切取了一種分離態度,與這個世界益相遠。但自從與年青人相以後,在這個紳士情上,卻見出仍然有一種極厚的人情味。這個紳士由他年青的友人看來,仍然不缺少一個年輕男子的神。生命的光焰雖然由於體質上的衰老,不能再產生那種對於人生固執的熱力,已轉成為一種風趣而溢出,但隱藏在那個中年的軀殼中的,依然是一顆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於幻想的心。長時間的隱居,正似乎是這個紳士,有意把他由於年齡而來的不可避免的拘束減少一點的手段,卻在隱遁情形中,打量生活到那個過去已經生活過的年青時代裡去的。從這件新的友誼上,恰證明了年青人對於他老友所加的觀察,並沒有如何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