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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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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老太太從油坊到碾坊。溪水入冬枯落,碾槽停了工,水車不再轉動,上面掛了些綠絲藻已泛白,石頭上還有些白鳥糞。一看即可知氣候入冬,一切活動都近於停止狀態,得有個較長休息。不過一落了雪,似乎即帶來了點天信息。連融雪,彙集在壩上長潭的融雪水,已上漲到閘口,工人來報說水量已經可轉動碾盤。照習慣,過年時,每個人家作餈粑很要幾挑糯小米和大米。新媳婦拜年走親戚,也少不了餈粑和甜酒,都需要糯穀米。老太太因此來看看,幫同守碾坊的工人,用長柄掃帚打掃清理一下牆角和碾盤上蛛網蟢錢,在橫軸上鋼圈上倒了點油,掛好了擱在牆角隅的長搖篩,一面便吩咐家中長工,挑一籮糯谷來試試槽,看看得不得用。

工人回去後,老太太把擱在旁邊一個細篾烘籠提到手中,一面烘手一面走出碾坊,到壩上去看看。打量等待試過槽後,再順便過村頭去看看楊家冬生的媽。孩子送客人送了三天,還不曾轉身,算是新事情。二三十里路並不算遠,平時又無豺狼虎豹,路上一坦平,夜間摸黑也不會路。難道真是眼睛上有蟲,掉到路旁“陷眼”

“地窟窿”(死去萬年的火山口)裡去了?還是追麂子兔子,閃不知走到雪裡滾入湃泥田,拔腳不出慘遭滅頂?(這在雪地上總還有個蹤跡消息!)此外只有一個原因,即早先已定下了主意,要學薛仁貴,投軍奔前程,深怕寡母眼淚浸軟了心,臨時脫身不得,因此趁便走去,可是在局裡當差,已經是在鄉兵員,想考學校,哪還有更方便事情?照鄉村習慣,少年子弟背井離鄉的事情雖常有,照例是要因點外事刺才會發生:受了什麼人的氣丟失面子,賭輸了錢無法代,和什麼女子有過情分,難善終始,不易長此廝守下去,到後方不免有此一著,不是同走就是獨行,努力把自己拔出家鄉拔出苦惱,取得個轉機。就冬生說,這些問題都不成問題。局裡師爺到莊子上去提供報告時,就證明薛仁貴投軍事不大可信。只有一點點可疑處,即是不是因為巧秀走失,半個月還無消息,冬生孩子心實,心裡有些包瞞著的事,說不出口,所以要告奮勇去把巧秀找尋回來。說不定事前還許願發過誓,找不到決不回鄉,所以就失了蹤。這自然只是局裡師爺的猜想,無憑無據。不過由此出發,村子裡卻發生了些以訛傳訛的謠言:冬生到紅巖口,看見了滿家逃亡的巧秀,知道是和吹嗩吶中寨人想要逃下常德府,湊巧碰了頭。兩口子怕冬生小孩子口松出事,就把他一索子捆上,拋到江口大河裡去了。事情雖沒見證,話語卻傳到了老太太耳邊。老太太心中難過,半信半疑,想去看看冬生的娘,安這個婦人。臨時還用小籃子裝了二十個大雞蛋。

高梘地方二百多戶人家,除了楊家段家,滿姓算是大族,老太太家裡,又是這一族中門面戶。近村子田地山坡產業,有一部分屬於這個人家。此外屬於族中共有的,還有油坊、碾坊等等產業,三年一換,輪管理。五里場外集上又開了個小小官鹽雜貨鋪,生產不多,只作為家中人趕場落腳地方。當家的男主人四十歲左右就過世了,目前接手管業的,是年過六十還神矍鑠的老太太。丈夫已死去快二十多年。生有二男二女:女的都已出嫁,身邊只兩個男孩,大的就是剛婚娶不久的地方團防局大隊隊長,小的進城上中學,在縣裡還只讀初中二。兩弟兄平時為人都還本分,大的只讀過三年私學,對於“子曰”影響不多。按照一個鄉下有產業子弟的興趣和保家需要,不免歡喜玩槍。家中有長工,有獵狗,有槍支,而且來了客人,於是一個冬天,都用於鬻子所謂“捕虎逐麋”遊獵工作上消磨了。

老太太窮人出身,素樸而勤儉。家產是承襲累代勤儉而來,所以門庭保留一點傳統規矩。自己一身的穿著,照例是到處補丁上眼,卻永遠異常清潔。內外衣通用米湯漿洗得硬的,穿上身整整齊齊,且略有點米漿酸味和乾草香味。頭腳都拾掇得週週整整,不僅可見出老輩身分,還可見出一點舊式農村婦女格。一切行為都若與書本無關,然而卻處處合乎古人所懸想,尤其是屬於情一方面。明白財富聚散之理,平時贍親恤鄰,從不至於太吝嗇。散去了財產一部分,就保持了更多部分。一村子非親即友,遇什麼人家出了喪事喜事,月丟了生了,兒子害了長病,和這家女主人談及時,照例要陪陪悲喜。事後還悄悄的派人送幾升米或兩斤片糖去,盡一盡心。一切作來都十分自然。

一家人都並無一定宗教信仰,屋當中神位,供了個天地君親師牌位,另外還供有太歲和土地神。灶屋有灶神,豬圈、牛欄、倉房也各有鬼神所主。每早晚必由老太太洗手親自去作揖上香。逢月初一十五,還得吃吃觀音齋,謝並祝願一家人畜平安。一年四季必按節令舉行各種敬神儀式,或吃齋淨心,或殺豬還願,不問如何,一個凡事從俗。十二月過年時,有門戶處和豬圈牛欄都貼上金箔喜錢和吉祥對聯慶賀豐節。並一面預備了些錢米分送親鄰。有羞羞怯怯來告貸的,數目不多,照例必能如願以償。

一家財產既相當富有,照料經管需人,家中除擔任團防局保衛一村治安的丁壯外,長年還僱有三四個長工,和一個近親管事。油坊碾坊都有副產物,用之不竭,因此經常養了四隻膘壯大牯牛,一欄肥豬,十來頭山羊,三五十隻雞鴨,十多窩鴿子,幾隻看家狗。大院中心有一株大胡桃樹,竹籠中還喂有兩隻錦雞,一對大耳朵洋兔子,宅後竹園尚有幾箱蜂。對外商務經濟,雖由管事族中子弟經手,內外收支,和往來親戚禮數往還以及債務數目,卻有一本“無字經”記在老太太心中,一提起,能道出源源本本。

老太太對常家事是個現實主義者,對神生活是個象徵主義者,對兒女卻又是個理想主義者;一面承認當前,一面卻寄託了些希望於明天。大兒子有點實力可以保家,還有力能生二男二女,她還來得及為幾個孫子商定親事,城裡看一房親,鄉里看一房親。兩孫女兒也一城一鄉許給人家。至於第二兒子的事呢,照老太太意思,既讀了書,就照省城裡規矩,自由自由,找一個城裡女學生,讓她來家族中小學教教書,玩風琴唱歌也好,小夫婦留在城中教小學也好,只要二兒子歡喜都可照辦。二兒子卻說還待十年再結婚不遲。…冬生呢,這個小孩子她想也要幫幫忙,到成年討媳婦時,送三五畝山地給他自己管業。

老太太的夢在當地當時說來,相當健康也相當渺茫。因為中了俗話說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一切合理建築起來的樓閣,到天那一算出現時,就會一齊塌圮成為一堆碎雪破冰,隨同這個小溪的融雪水,漫過石壩,鑽過橋樑,帶入大河,終於完事。因為這個小小社會的基礎是建立在更大的那個社會基礎上的。農村經濟在崩潰中,縣裡省裡的經濟,大部分靠鴉片煙的過境稅收維持。高梘村子裡一個團防總局,三十支老式自衛槍枝,團上的開銷,大部分也靠的是在所屬範圍內,護送小規模煙販走私,每挑煙土十元的過境保護稅。照習慣,只是派個引路人拿個名片送過境就盡了責任。下一段路就歸另外地區團上負責了。

老太太見長工挑著兩半籮穀子從莊子裡走出,直向碾坊走來,後面跟了兩個人,一個面生的,另一個就是正想去看看的冬生的媽。還不及招呼,卻發現了楊大娘狼狽焦急神氣,趕忙接上去“大姨,大姨,你冬生回來了嗎?我正想去看你!”楊大娘兩腳全是雪泥,萎悴悴的,虛怯怯的,身子似乎比平時縮小了許多,輕輕咒了自己一句“菩薩,我真背時!”老太太從神氣估出了一點點譜,問那陌生鄉下人“大哥,你可是新場人?”挑穀子長工忙說“雞冒老表,這是隊長老太太,你說說你那個,不要包瞞不要怕。”老太太把一眾讓進碾房裡去,明白事情嚴重。

那人又冷又急,口中打結似的,說了兩三遍,才理暢了喉,說明來意。從來人口中方知道失蹤三天的冬生,和護送的那兩挑煙土,原來在十里外紅巖口,被寨子上田家兩兄弟和一小幫人馬攔路搶劫了。因為首先押到雞冒老表在山腳開的小飯鋪烤火,隨後即一同上了山,不知向什麼地方走了。雞冒認得冬生,看冬生還笑咪咪的,以為不是什麼大事。昨天趕場聽人說冬生久不回村子,隊長還放口信找冬生,打聽下落,才知道冬生是和煙幫一起被劫回不來。那群人除了田家莊子兩兄弟面,還有個大家都叫他作五哥,很象是會吹嗩吶的中寨人,才二十來歲一個好後生,身上背了他那個嗩吶,另外還背個盒子炮,威風凜凜。冬生還對他笑也對雞冒老表笑,意思可不明白。來人一再請求老太太,不要張揚說這事是他打的報告,因為他怕田家兄弟明天燒房子報仇。他又怕不來報告,將來保上會有人扳他連坐,以為這一行人曾到他店鋪裡烤過火。兩個土客的逃回,更證實了前後經過萬確千真。

下半天,這件事情即傳遍了高梘。對隊長說,這是丟面子的大家。所以即刻在團防局召集村保緊急會議,商量這事是進行私和,還是打公稟報告縣裡。當場有個年少氣盛的滿家人說:“紅巖口地方本在大隊長治安範圍內,田家人這種行為,近於有意不認滿家的賬。若私和,照規矩必這方面派人出面去接洽,商量個數目,滿家出筆錢方能把人貨贖出。這事情已有點丟面子。凡事破例不得,一讓步示弱,就保不定有第二回故事發生。並且一夥中還有個拐帶巧秀逃走的中寨人,拐了人家黃花女,還敢面欺人,更近於把唾沫向高梘人臉上吐。”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大隊長和師爺一衡量輕重,都主張一面召集丁壯,一面稟告縣裡剿匪。大隊長並親自上縣城呈報這件事,請縣長帶隊伍下鄉督促,懲一警百。縣長是個少壯軍人轉業的,和大隊長談得來,年青喜事,正想下鄉打打獵,到隊長家中去住祝於是第二早即帶了一排警備隊,乘了個三項拐新轎子,和隊長下鄉。到了高梘,縣長就住在大隊長家中,三十個縣警隊都住在藥王宮團防局樓下。一村中頓時顯得熱鬧起來。

縣長出巡清鄉,到了高梘,消息一傳出後,大隊長派過紅巖口八里田家寨的土偵探,回來稟報,一早上,田家兄弟帶了四支槍和幾挑貨物,五六挑餈粑,三石米,一桶油,十多人還打了二十來件刀萬叉叉,一共三十來個人,一齊上了老虎。冬生和巧秀和吹嗩吶那個中寨人也在隊伍裡。冬生萎萎悴悴,光赤著一隻腳板。田家兄弟還說笑話,壯村子裡鄉下人的膽“縣長就親自來,也不用怕。我們守住上下,天兵天將都只好仰著個脖子看。看累了,把附近村子裡的肥母雞吃光了,縣太爺還是隻有坐轎子回縣裡去,莫奈我田老六何。”縣長早明白接近邊境礦區人民蠻悍有問題,不易用兵威統治。本意只是利用人民怕父母官心理,名義上出巡剿匪,事實上倒是來到這個區域幾個當地鄉紳家住住,大吃大喝幾頓,開開會,商量出個辦法。於是那出事的一區負責人,即可將案中人貨作好作歹出,或隨便提個把倒黴鄉下人(或三五年前犯過案或只是窮而從不作壞事的)糊塗割下頭來,掛在場集上一示眾。另一面又即開會各村各保攤籌一筆清鄉子彈費、勞費、公宴費、草鞋費,並把鄉紳家的臘香腸斂個一兩擔,肥母雞大閹雞捉個三五十隻,又作為治太太心氣痛,要個“白花、陰乾漿子貨”百八十兩,鮮紅如血的箭頭砂收羅個三五十兩,於是吹著得勝軍號,排隊打道回衙。派秘書一面寫新聞稿送省裡拿津貼的報館,宣稱縣座某出巡,某歸來,親自率隊深入匪區擊斃悍匪“賽宋江”和“彭咬臍”一面又將這事當作一件真事情稟報給省政府,用卑職稱呼同樣宣傳一番。花樣再多一些,還可用某鄉民眾代表名義登個報,一注三下,又省事又熱鬧,落得個名利雙收。機會好,官運好,說不定因此不久還將升作專員。

田家兄弟並不傻,對這種種心中有數。可是,雖看準了縣座平時心理,卻忽略了縣長和大隊長這時要面子爭面子的情緒狀態。

得到報告五點鐘後,高梘屬百餘壯丁,奉命令集中,帶了自衛武器和糧食,圍剿老虎巨匪,縣長並親自督戰。因為縣長的駕臨,已把一村子人和隊長忙而興奮到無可比擬情形。就中兩個婦人格外心害怕,又十分憂愁,不知如何是好,沉默無語,一同躲在碾坊裡,心抖抖的從矮圍牆缺口看隊伍出發。一個是冬生的老母,只擔心被迫隨同逃入老虎裡的冬生,在混亂中會玉石俱焚,和那一夥強人同歸於盡,自己命子和一切希望從而割斷。還有一個就是大隊長的老母親,以為為這件小事,和田家人結怨結仇,實在不是辦法。與其興師動眾,讓那些城裡吃閒飯的警備隊來大吃大喝辦招待,把一村子人鬧得個人心惶惶,雞飛狗走,還不如派人辦涉,花點錢了事省心。兩人身邊還有那個新媳婦,臉上尚帶著靦腆光輝,不知說什麼好想什麼好。大隊長雖已騎上了那匹白騾子,斜佩了支子彈上膛的盒子炮,追隨縣長身後出發,象忽然體會到了寡母的柔弱愛情和有見識遠慮,忙回頭跑到碾坊裡來。

“媽唉,媽唉,你不要為我擔心,我們人多,不會吃虧的!”可是一看到滿老太太和楊大娘兩雙皺紋四鎖溼瑩瑩的小小眼睛,和新媳婦一雙害怕擔心黑眼睛,就明白家中老一輩擔心的還有更深一層意義,不免顯得稍稍慌張失措,結結凝凝的說:“娘,你放心!我們不會隨便殺死人的。都是家邊人,無冤無仇。縣長也說過,這回事只要肯出冬生和…罰一點款,就可了結。我不會做蠢事殺一個人,讓後代結仇結恨,纏個不休!”老太太說:“你千萬小心,不要出事!你不比縣官,天大的禍都惹得起。惹了禍,一跑了事。你是本地人,背貼著土,你爺爺老子墳都埋在這裡,可不能做錯事!這一鬧我心都疼破了求你老子保佑你,菩薩保佑你,我為你許了願殺兩隻豬!

但願平安無事!”新媳婦年紀輕不甚懂事,只覺得大隊長格外威武英浚一行人眾向老虎出發時,村中婦孺長老,都一同站在門前田塍上和藥王宮前面敞坪中看熱鬧。這個亂雜雜的隊伍和雪後鄉村的安靜,恰恰形成一個對比,給人印象異常鮮明。

都不象在進行一件不必要的戰爭,只象是一種及時行樂的田獵。

老虎位置在高梘偏東二十里,差二里許路即和縣屬第九保區接壤。田姓在九保原是大姓,先數代曾出過一個貢生,一個參將,入民國又出過一個營長。有一房還管過兩年猴子坪的水銀礦。這點小小功名權勢,在鄉下是有相當意義的。影響到這一族的,是一部分子弟從莊稼漢轉入縣裡中學讀書,另外一部分子弟,又由田裡轉上山寨,保留個對泥田硯田均無興趣不耕而獲的幻想。先還只是用鐮刀收穫他人的莊稼,隨同民國長期內戰社會墮落的發展,到後即學會用火器收穫他人的財物。有一些不肖子弟,在本村留不住腳後,方轉入高梘屬刨荒山。高梘屬最富腴的土地原在滿家住的村子,那一壩冬水田和四山茶桐梓漆,再加上去本村五里官路上的那個大市集,每逢三六九把附近五十里貨物集中易,即以山貨雜物鹽布茶漆的集散,也影響到許多人經濟生活,得天獨厚處,已夠使得其他村保人民羨慕。加上滿姓大戶勢力集中,自然更易為別的村保到不平。老虎在高梘屬算極荒瘠,地在烏巢河下游,入冬水源小,滿河灘全是青石和雜草。夾岸是青蒼蒼兩列懸崖,有些生長黃楊樹雜木,有些卻壁立如削,草木不生。老虎分上下二,都在距河灘百丈懸崖上,位置天生奇險,上不及天而下不及泉,卻恰好有一道山縫罅可以上攀。一乾涸,裡面鋪滿白沙。一有天生井泉,冬夏不竭,向外直成一道細小懸瀑。兩面積大約可容上千人左右,平時只有十月後鄉下人來熬硝,作土炮火藥或煙火爆竹用,到兵荒馬亂年頭,鄉下人被迫非逃難不可時,兩屬村子裡婦孺,才帶了糧食和炊具,一齊逃到中避難,待危險期過後再回村中。後來有逃難人在中生育過孩子,孩子長大成了事業,因此在幹中修了個娘娘廟,鄉下求子的就爬上中來求子,把廟中泥塑木雕女菩薩穿上絲綢繡花袍子,打扮得粉都都的。地方既常有香火供奉,也就不少人蹤。只是究竟太險,地方雖美好實荒涼,站在口向下望,向遠望,有時但見一片煙嵐籠罩樹木岩石,泉水淙淙,怪鳥一鳴,令人生絕俗離世

兩個既為田家人預先佔據,把路一堵住,便成絕地。除附近小小山縫還生長些細藤雜樹,鼯鼠猿猱可以攀援,任何人想上下都不可能。

做案的田家人,本意不過是把土貨奪過手,放冬生回去傳話,估量滿家有錢怕事,可以換兩三支槍。事情並不打量擴大。湊巧冬生和拐巧秀逃到田家寨子吹嗩吶的一位面碰頭,於是把冬生暫時扣下,且俟派人接頭換得了槍,大家向貴州邊上逃奔時再釋放冬生。不意吳用孔明算左了計,把握不住現實。大隊長為面子計,竟大張聲勢邀縣長出巡剿匪。這一來,因生變,不能甕中捉鱉,讓人暗算,大夥兒只好一齊逃入老虎,以逸待勞,把個大隊長拖軟整融再辦涉。

當地人民武力集中在河下懸崖兩頭,預備用封鎖方式圍困田家人時,中一夥當真即以逸待勞,毫不在意,每天在上面打鼓打鑼叫嚷笑鬧。一切都若有恃無恐,要持久戰下去。

且算定持久下去,官方和高梘一村子人,都必然在疲勞飢餓下自認失敗。地勢既有利於中一夥,下面新火器不僅無從使用,且得從草叢石罅間找尋掩蔽,防備上面用火器或石卵瞄準,好些情形都和荷馬史詩上所敘戰事方法相差不多。今古不同處,即在這種情形下,縱再有個聰明人想得出用大木馬裝載武士,也無法接近口,趁隙入

縣長先是遠遠的停在一個大石堆後,指揮這個攻勢。打了百十槍後,不意上面鑼鼓聲更加熱鬧。天已入暮,山谷中夜風轉緊,只好停止進攻,派兵士砍松樹就僻處搭棚,升火造飯,大家過夜。

第二天想出了主意,調三十名縣警隊從三里外紅巖口爬上對山,伏在對山懸崖上向中取準,把鑼鼓打息了一會兒,隨後卻忽然發現中三尊穿紅緞袍子的塑像,直口,鑼鼓又重新自中傳出。槍彈雖打中口目標,實無從傷著那些混和野與頑劣作成的嘲侮表現。中當真有新式武器,口還擊了十來響槍,大隊長從槍聲中分辨得出有當時著名的田、小口緊和盒子炮,而且一共有五支槍,比偵探報告還多一支。

大隊長雖殺羊宰豬作犒勞,還為縣長預備臘野味和茅臺酒,又派人從家中帶了虎皮狸子皮褥墊行軍過野外生活,到了第四天,縣長的打獵趣味已索然興盡,剿匪興奮則真如田家兄弟說的,完全用疲倦代替,藉故說縣裡還要開清鄉會議,得趕回去主持。又說中匪徒,已成甕中之鱉,遲早終必授首,只要派少數人把住山腳路口,再好好計劃守住巖壁兩端和紅巖口村子大路,匪徒縱再頑狠,不久也依然會授首成擒!於是召集高梘人民,訓話一個半鐘頭,指揮了一大套戰略,還零零碎碎稱引了許多似可解不可解《孫子兵法》上的話語,證實武德武學兩臻善美外,縣長於是上了轎,押著三十個縮縮瑟瑟的土製隊伍,和幾擔隊長貢獻的土特產,一大壇米酒,一大壇菌子油,以及一筆來自人民的犒勞,把個一百四十斤的肥官官砣砣,壓在三個轎伕背上,搖搖蕩蕩回返縣城去了。

大隊長作了督戰官,採用了“軍師吳用”的意見,用《孫子兵法》上成語,穩住了自己失敗意識,繼續包圍下去。

到了第七天,高梘屬其他村子裡的自衛隊。帶來的糧食大半已吃光了,又已快到過年時節,各有事做,不能不請求回家。大隊長的意見,天氣那麼冷,全部回家也極自然。可是縣長卻於這時節來了個極嚴厲命令“限旬攻克,不得遷延支吾,致幹未便”末尾一句話,好象是把大隊長上重重踢了一腳,不免悶昏昏的,又急又氣。真真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深悔事先不和母親商量,結果得個騎虎難下。

局中師爺和我各背了個被卷,去紅巖口老虎觀戰。先是到河下看了許久,又爬上對山去,欣賞一番。一切情景都象只宜於一個風景畫家取材而預備的,不是為血而預備的。

可是事實兩個山中卻正有三十來個生氣活躍的人在被圍困中。倘若一直圍下去,總有一天中人會全體餓死的。然而這時節山中卻夜可聞鑼鼓歡呼聲。師爺即景生情,想出了個新主意,以為從後面必可爬上山岩。若爬得上去,估計頂上距口不會到一百五十步。村子中有的是石匠,為什麼不調遣兩個到老虎頂上去,慢慢的從巖縫打條小路下達口,從上面作個攻勢?不及到口,我們就可以派個人去辦涉,和裡面掌舵的談談條件,看看是不是可以談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