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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合作違心嫁解放互助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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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過去了,不但藍解放和西門金龍兩兄弟的瘋症未愈。黃家姐妹的神經好像也有些不正常了。按照莫言小說裡的說法,你藍解放是真瘋,西門金龍是裝瘋。裝瘋是塊通紅的遮羞布,往臉上一蒙,所有的醜事,一古腦兒遮掩了。人都瘋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那時節,西門屯養豬場聲名遠揚。趁著麥收前的短暫空閒,縣裡又要組織新一輪參觀學習西門屯養豬經驗的活動。不但本縣的人要來,外縣的人也要來。在這樣的關鍵時刻,金龍和解放的瘋,等於砍去了洪泰嶽的左膀右臂。

公社革委會又打來電話,說軍區後勤部也將派一個代表團前來參觀學習,地縣兩級領導親自陪同。洪泰嶽召集村裡的頭頭腦腦開會商量對策。莫言小說裡說洪泰嶽滿嘴燎泡,眼珠子佈滿血絲。還說你藍解放躺在炕上,兩眼發直,不時哭泣,像一條切斷了腦神經的鱷魚;眼淚混濁,彷彿豬食鍋沿上的蒸餾水。而在另一問屋裡,金龍呆坐著,彷彿一隻吃過砒霜又救活了的雞,見到人來,就抬起頭,咧著嘴嘿嘿痴笑。

按照莫言小說裡的說法,就在西門屯大隊裡的頭頭腦腦們一個個垂頭喪氣、束手無策的時候,他有成竹地走進了會議室。他的話不能全信,他寫到小說裡的那些話更是雲山霧罩,追風捕影,僅供參考。

莫言說他一踏進大隊的會議室,黃瞳就往外轟他。他不但沒有走,反而縱身一跳,股坐在桌子沿上,兩條小短腿像架上的絲瓜一樣悠來悠去。此時已經升任了民兵連長兼治保主任的孫豹跳起來,上前擰住了他的耳朵。洪泰嶽擺擺手,示意孫豹放開他。

“爺們兒,您老人家是不是也瘋了?”洪泰嶽嘲諷道“咱們西門屯什麼樣的風水,養育了您這樣一個傑出人物?”

“我沒有瘋,”莫言在他的那部臭名昭著的《養豬記》裡寫道“我的神經像葫蘆蔓子一樣堅韌壯,吊著十幾個葫蘆在風雨中打鞦韆都不會斷,所以全世界的人都瘋了我也不會瘋,”他寫道“我幽默地說,‘但是你們的兩員大將卻瘋了。我知道你們正為這事兒焦急,你們抓耳撓腮,像一窩困在井裡的猴子。”’“是的,我們的確為這事焦急,”莫言寫道“洪泰嶽說,‘我們連猴子都不如,我們是幾隻陷在泥坑裡的驢。您有什麼高招呢,莫言先生?”’莫言寫道“洪泰嶽雙手抱拳,作了一個揖,彷彿是一位舊小說中禮賢下士的明主,但其本意卻是對我的諷刺和嘲。對付嘲和諷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裝傻,讓他的機智變成對牛彈琴對豬歌唱。我伸出一隻手指,指點著洪泰嶽那件五冬六夏都不換洗的制服褂子上那個鼓鼓囊囊的口袋。‘什麼?’洪泰嶽低頭看自己的褂子,‘煙,’我說,‘你褂子口袋裡裝著的煙,琥珀牌菸捲兒。’琥珀牌菸捲兒,時價每包三角九分,與當時最有名的大前門牌菸捲兒等價齊名,這樣的菸捲兒,連公社書記也捨不得常。洪泰嶽無奈地掏出菸捲,散了一圈。‘你這小子,眼睛有透視功能嗎?放在我們西門屯,真是屈了你的材料。’我著煙,做出十分老練的姿態,吐了三個菸圈,一菸柱,然後說,‘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你們都以為我是一個狗不懂的小孩子,其實我已經十八歲,我已經是成年人,我個頭小,娃娃臉,但我的智慧,西門屯無人可比!

“‘是嗎?’洪泰嶽笑著環顧眾人,‘我還真不知道你已經十八歲了,我更不知道你還智慧超人。’眾人訕笑。”莫言寫道“我著煙,有條有理地對他們講說,金龍和解放的病情,都是因情而起,這樣的病,無藥可醫,只能用古老的方式禳解之,那就是讓金龍和互助結婚,讓解放和合作結婚,俗話說就是‘沖喜’,準確地說是‘喜衝’,以喜衝。”讓你們兄弟與黃家姐妹同一天結婚的主意,是不是莫言出的,我們沒有必要糾纏。但你們的婚禮,確是同一天舉行,婚禮的過程也是我親眼所見。雖然是倉促行事,但洪泰嶽坐鎮指揮,私事當成公事辦,調動了村裡的諸多巧手女人幫忙,所以這婚禮辦得還算是熱鬧,隆重。

婚禮的期是那一年的陰曆四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好大的月亮,好低的月亮,在杏園裡連不去,彷彿是特為參加婚禮來的。月亮上那幾支羽箭,是遠古時代那個因為女人發了瘋的男人上去的。幾面星條小旗是美國的宇航員上去的。大概是為慶祝你們的婚禮,豬場為豬們改善了伙食,散發著酒糟味兒的紅薯葉裡,添加了高粱和黑豆混合粉碎而成的雜合麵兒。豬們吃得腸滿肚圓,個個心情舒暢,有的臥在牆角睡覺,有的趴在牆頭上唱歌。刁小三呢?我悄悄地扶著牆頭站起來往它窩裡一看,發現這小子把那面小鏡子嵌在牆上,右爪夾著不知從哪裡撿來的半截紅塑料梳子,梳理著脖子上的鬃。這傢伙最近身體狀況很好,腮幫子上鼓出了兩坨,使那個長嘴顯得短了些,猙獰的面相得到了部分改善。梳子與它糙的皮膚接觸,發出膩人的響聲,並有一些麩皮般的皮屑飛起來,在月光中浮游,宛如本伊豆半島地區秋天的雪蟲。這傢伙一邊梳,還一邊對著那面小鏡子齜牙咧嘴,如此臭美,說明它正在戀愛。但我斷定它是單相思,別說年輕貌美的蝴蝶不會瞧上它,連那些生過幾窩小豬的老母豬也不會對它興趣。刁小三從那面小鏡子裡發現了偷窺的我,哼了一聲,不回頭,說:“哥們兒,不用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豬也皆有之。老子梳妝打扮,光明正大,怕你怎的?”

“如果把那兩顆伸出外的獠牙拔掉,您會更美。”我冷笑著說。

“那是不可能的,”刁小三嚴肅地說“獠牙雖長,也是父母所生,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是人的道德準則,對豬同樣適用。而且,也許有的母豬,偏偏喜歡我這兩顆獠牙呢?”刁小三經多見廣,學問龐雜且口才極好,跟它磨牙鬥嘴,本佔不到便宜。我訕訕而退,一個飽嗝溢上來,口中不是滋味。前爪扶枝直立,張嘴撕下幾顆青黃的杏子咀嚼著,口水盈盈,牙發酸,舌頭上有些甜味。看著這將樹枝壓低的累累果實,我心裡優越陡增。再過十天半月,當杏子黃時,刁小三,你就在一邊嗅味兒吧,饞死你這雜種。

吃罷青杏後,我臥著,養蓄銳同時思考問題。時光荏苒,不覺麥收將至。南風洋洋,草木葳蕤,正是配的大好時機。空氣中洋溢著母豬發情的騷味兒。我知道他們選了三十頭年輕健康、品貌端正的母豬,作為繁殖小豬的工具。被選中的母豬都單圈餵養,飼料中料的比例大大提高。它們的皮膚漸滑膩,眼神漸騷情,盛大的配活動即將開始。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豬場中的地位。在這場配大戲中我是a角,刁小三是b角。只有當我筋疲力盡時,才會讓刁小三出來拉拉幫套。但養豬人並不知道我跟刁小三都不是凡豬。我們思維複雜,體能超常,翻越圍牆如履平地。在無人監督的夜間,我與刁小三有同樣多的配機會。必須按照動物界的規矩,在配前把刁小三打敗。一方面讓那些母豬明白它們全部屬於我,另一方面,要從生理上和心理上把刁小三徹底摧毀,讓它見到母豬就陽痿。

我考慮問題時,巨大的月亮就歇息在東南方向那棵歪脖子老杏樹上。你知道那是一棵漫的杏樹。杏花爛漫時,西門金龍與黃互助、黃合作在那上邊做愛,導致了嚴重的後果。但任何事情都有兩個方面。這異想天開的樹上配一方面導致了你的瘋狂,另一方面,卻帶來了這棵杏樹空前的大豐收。這是一棵多年來每年只是象徵地結幾顆杏子的老樹,今年碩果累累,枝條都被壓低,幾乎接近了地面。為了防止樹權子被壓斷,洪泰嶽吩咐人在樹下支起架子。一般的杏子,要到麥收之後才能成,這棵杏樹,品種獨特,現在已經澤金黃,香氣撲鼻。為了保護這棵樹上的杏子,洪泰嶽命令孫豹派民兵夜看守。民兵們揹著土槍在杏樹周圍巡邏。孫豹命令民兵:有膽敢偷杏者,只管開槍,打死勿論。所以,儘管我對這棵漫樹上的果子垂涎滴,但也不敢冒險。被民兵們用滿了鐵砂子的土槍打一傢伙,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多年前的記憶難以忘卻,使我見到這種土槍就膽戰心驚。刁小三詭計多端,自然也不會輕舉妄動。碩大的月亮顏如杏,坐落樹頭,使那些低垂的樹枝更低垂。有一個半瘋的民兵竟然對著月亮開了槍。月亮抖了抖,毫髮無傷,更柔和的光線發出來,向我傳遞著遠古的信息。我耳邊響著舒緩的音樂,看到有一些身披樹葉和獸皮的人在月光下舞蹈。女人著上身,房飽滿,頭上翹。又有一個民兵開了一槍,一道暗紅的火焰噴出,成群的鐵砂子,如同一群蒼蠅,向月亮撲去。月亮暗了一下,臉變白。月亮在杏樹梢頭跳動幾下,便慢慢上升。在上升的過程中,它的體積漸漸變小,光線卻越來越強。升到距離地面約有二十丈了,它懸在那裡,眷戀不捨地凝望著我們的杏園和豬場。我想月亮是專門來參加這場婚禮的,我們應該用美酒和金杏招待它,使它把我們杏園作為一個停泊點,但那兩個魯莽的民兵競開槍對它擊,雖然傷不了它的身體,但傷了它的心。即便是如此,每年的陰曆四月十六,高密東北鄉西門屯村的杏園裡,也是地球上最佳的賞月地點。這裡的月亮又大又圓,而且是那樣的多情而憂傷。我知道莫言那廝寫過一篇夢幻般的小說,題目叫做《撐杆跳月》,他寫道:…在那個古怪歲月的奇特子裡,我們在養豬場裡為四個瘋子舉行盛大的婚禮。我們用黃布縫成的衣服把兩個新郎打扮得像兩蔫唧唧的黃瓜,用紅布縫成的衣服把兩個新娘打扮得像兩個水靈靈的蘿蔔。菜嗎,只有兩種,一是黃瓜拌油條,二是蘿蔔拌油條。本來有人建議殺一頭豬,但洪書記堅決不同意。我們西門屯以養豬聞名全縣,豬是我們的光榮怎麼能殺?洪書記是正確的。黃瓜拌油條和油條拌蘿蔔足以讓我們大快朵頤。酒的質量比較差,是那種散裝的薯幹酒,用容積五十公斤的氨水罐裝來整整一罐。負責去買酒的大隊保管員偷懶,沒將氨水罐子刷乾淨,倒出的酒裡有一股刺鼻子的氣味。

沒有關係,農民跟地裡的莊稼一樣,對肥料親切,有氨水味兒的酒,我們更喜歡。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享受成人的禮遇,在十桌宴席上,我被安排在首桌,我的斜對面,端坐著洪書記。我知道這禮遇來自我的錦囊妙計,那天我闖入大隊部發表了一通見解,牛刀小試脫穎而出,他們再也不敢小瞧我。兩碗酒落肚,我覺地面在上升,身體裡似乎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我衝出酒宴.進入杏園,看到一個直徑足有三米的金黃大月亮.穩穩地坐落在那棵結滿了金杏的著名杏樹上。那月亮分明是來找我約會的。這既是嫦娥奔過的那個月,又不是嫦娥奔過的那個月;這既是美國佬登過的那個月,又不是美國佬登過的那個月。這是那顆星球的魂魄。月亮,我來了!

我腳踩雲團般地奔跑著,順手從井臺旁邊抄起那拔水用的、輕巧而富有彈的梧桐杆子。平端在前,如同騎在駿馬上的武士端著一杆長槍。我可不是去刺月亮,月亮是我的朋友。我要藉助這杆子的力量飛上月亮。我在大隊部義務值班多年,讀了《參考消息》,知道蘇聯的撐杆跳運動員布卡已經越過了6.15米的高度。我還常到農業中學的場上去玩耍觀景,親眼看到過體育教師馮金鐘為那個很有跳高潛質的女生龐抗美示範,親耳聽到受過科班訓練、因膝蓋受傷而被省體工大隊淘汰到我們農業中學來當體育教師的馮金鐘老師為原供銷社主任現第五棉花加工廠廠長兼黨總支書記龐虎和原供銷社土產雜品公司售貨員現第五棉花加工廠食堂會計王樂雲的生著兩條長腿、彷彿仙鶴的女兒龐抗美講解過撐杆跳高的動作要領。我有把握躍到月亮上去。我有把握像龐抗美那樣手持長杆飛速奔跑杆入身體躍起一瞬間頭低腳高棄杆翻轉瀟灑地落到沙坑裡那樣降落到月亮上。

我無端地想到那歇息在杏樹梢頭的月亮應該是柔軟而富有彈的,而一旦我落上去,身體就會在上邊彈跳不止,而月亮,就會載著我緩緩上升。那些婚宴上的人們。會跑出來向我與月亮告別。也許那黃互助會飛奔而來吧?

我解下帶對著她搖晃,期望著她能追上來抓住我的帶,然後我會盡最大力量把她拔上來,月亮載著我們升高。我們看到樹木和房屋逐漸縮小,人變得像螞蚱一樣,似乎還隱隱約約地能聽到下面傳上來的喊叫聲,但我們已經懸在澄澈無邊的空中…

這絕對是一篇夢話連篇的小說,是莫言多年之後對酒後幻覺的回憶。那天晚上,發生在杏園豬場的一切,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你不用皺眉頭,你沒有發言權,莫言這篇小說裡的話百分之九十九是假話,但惟有一句話是真的,那就是:你和金龍穿著用黃布縫製的假軍裝,像兩蔫唧唧的黃瓜。婚宴上發生了什麼事你說不明白,杏園裡發生的事你更不清楚。如今那刁小三說不定早就輪迴轉生到爪窪國裡去了,即便他轉生為你的兒子也不能像我一樣得天獨厚地對那忘卻前世的孟婆湯絕緣,所以我是唯一的權威講述者,我說的就是歷史,我否認的就是偽歷史。

那天晚上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沒容他借酒狂言,就被虎背熊的孫豹拎著脖子拖出來,扔到那個腐爛的草垛邊,趴在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豬的閃爍著綠磷光的骨殖上沉沉睡去,撐杆跳月亮,大概就是這孫子那時做的美夢。事實的真相是——你耐心聽我說——那兩個也許沒撈到參加婚宴的民兵對著月亮開了槍,把月亮打飛了。成群的鐵砂子沒擊落月亮,但卻把樹上的杏子擊落了許多。金黃的杏子噼裡啪啦地降落下來,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許多杏子被打碎了,汁四濺,香甜的杏子味與芬芳的火藥味混在一起,格外地誘豬。我因為民兵們野蠻的舉動而惱怒,還在那兒滿懷憂傷地望著逐漸升高的月亮發呆呢,就到眼前黑影一閃,腦子裡也如電光石火般一閃,馬上明白了,也馬上看清了,黑的刁小三躍出圈牆,直奔那棵漫杏樹而去。我們之所以不敢去吃那棵杏樹上的杏子是因為我們懼怕那兩個民兵手中的土槍,而民兵們開了槍,起碼半個小時裝填不上火藥,而這半個小時,足夠我們飽餐一頓。刁小三,真是一頭冰雪聰明的豬啊,我稍一分神就可能被它超越。沒什麼好後悔的。我不甘落後,沒用助跑就躥出了豬圈。刁小三直奔杏子而去,我是直奔刁小三而去。頂翻了刁小三,樹下的落杏就是我的。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備慶幸。正當刁小三即將吃到杏子而我又即將頂到刁小三的肚皮時,我看到那個右手只有三半手指的民兵,扔出了一個紅的、進濺著金黃火花、滴溜溜滿地亂轉的東西。不好,危險!我前腿用力蹬地,剋制著身體前衝的巨大慣,就像緊急煞住了一輛開足馬力奔馳的汽車;事後我才知道後肘被磨出了血;然後我打了一個滾,脫離了最危險的區域。我在驚惶中看到,刁小三那雜種竟然像狗一樣地叼住了那滴溜溜亂轉的大爆竹,然後猛一甩頭。我知道它是想把這大爆竹回敬給那兩個民兵,但很遺憾這爆竹是個急信子,就在刁小三甩頭的瞬間它轟然爆炸,彷彿從刁小三嘴裡噴出了一個炸雷,放出焦黃的火焰。老實說,在這危急的關頭,刁小三反應銳,處置果斷,具有久經沙場的老戰士才具有的冷靜頭腦和勇敢神,我們在電影上經常看到那些老兵油子把敵方投擲過來的手雷投擲回去,這個壯舉,卻因為爆竹引信太短成了一場悲劇。刁小三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一頭栽倒了。濃烈的硝煙香氣瀰漫在杏樹下,並漸漸地往四周擴散。我看著趴在地上的刁小三,心中情複雜,有敬佩有哀傷有恐懼也有幾分慶幸,坦白地說還有那麼幾絲幸災樂禍,這不是一頭堂堂正正的豬應該產生的情緒,但它產生了我也沒有辦法。那兩個民兵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後又猛然地停步轉身,彼此張望著,臉上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呆滯,然後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慢慢地向刁小三靠攏。我知道這兩個蠻橫的小子此時心中忐忑不安,正如洪泰嶽書記所說,豬是寶中之寶,豬是那個年代的一個鮮明的政治符號,豬為西門屯大隊帶來了光榮也帶來了利益,無端殺害一頭豬,而且是擔負著配種任務的公豬——儘管是替補角——這罪名實在是不小。當這兩個人站在刁小三面前,神沉重,惶惶不安地低頭觀察時,刁小三哼了一聲,慢騰騰地坐了起來。它的頭像小孩子手中玩耍的撥鼓一樣晃動著,喉嚨裡發出雞鳴般的息聲。它站起來,轉了一個圈,後腿一軟,又一股坐在地上。我知道它頭暈目眩,嘴巴里痛疼難忍。兩個民兵臉上出喜。一個說:“我本沒想到這是一頭豬。”另一個說:“我以為這是一匹狼。”一個說:“想吃杏還不好說嗎?咱摘一筐送到你圈裡去。”另一個說:“您現在可以吃杏了。”刁小三恨恨地罵著,用民兵們聽不懂的豬語:“吃你媽的個!”它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窩的方向走。我有幾分假惺惺地上去,問它:“哥們兒,沒事吧?”它冷冷地斜我一眼,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含混不清地說:“這算什麼…個熊…老子在沂蒙山時,拱出過十幾顆迫擊炮彈…”我知道這小子是瘦驢拉硬屎,但也不得不佩服它的忍耐力和勇氣。這一下炸得實在不輕,它是滿嘴硝煙,口腔黏膜受傷,左邊那猙獰的獠牙也被崩斷了半,腮幫子上的,也燒焦了不少。我以為它會採用笨拙的辦法,從鐵柵欄縫隙中鑽進它的窩,但是它不,它助跑幾步,凌空躍起,沉重地落在窩中的爛泥裡。我知道這小子今夜將在痛苦中煎熬,無論那母豬發情的氣味多麼濃烈,蝴蝶的叫聲多麼情,它也只能趴在爛泥裡空想了。兩個民兵彷彿道歉似的,將幾十個杏子,投到刁小三的窩裡,對此我不嫉妒。刁小三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吃幾個杏子也是應該的。等待我的不是杏子,而是那些像盛開的花朵一樣的母豬,它們笑眯眯的嘴臉,像被圖釘釘住了腦袋的豆蟲一樣頻頻扭動的小尾巴,才是地球上最美味的果實。等到後半夜,眾人睡去時,我的幸福生活就可以開始了。刁兄,抱歉了。

刁小三的受傷使我免除了後顧之憂,可以放心去參觀那盛大的婚宴。月亮在三十丈的高度上,有些冷漠地看著我。我舉起右爪,給了受到委屈的皎皎明月一個飛吻,然後尾巴一擰,星般迅速地到了養豬場北邊、緊靠著村中道路的那一排房屋前。這排房屋有十八間,從東往西依次是養豬人住宿休息處、飼料粉碎處、飼料煮蒸處、飼料倉庫、豬場辦公室、豬場榮譽室…最西頭那三問房子被佈置成了兩對新人的居室。中間一問是共用的堂屋,兩側是他們的房。莫言那小子在小說中說:“寬敞的大屋子裡擺開了十張方桌,方桌上擺著用臉盆盛著的黃瓜拌油條和油條拌蘿蔔,房樑上掛著一盞汽燈,照耀得房間裡一片雪亮…”這小子又在胡編,那房間長不過五米,寬不過四米,如何能擺開十張方桌?別說是西門屯,就是在整個的高密東北鄉,也找不到一個能擺開十張方桌、供一百個人共進晚餐的廳堂。

婚宴其實是擺在那排房屋前邊那塊長條形的狹窄空地上。空地的邊角上堆著腐爛的樹枝,發黴的爛草,有黃鼠狼和刺蝟在裡邊安家落戶。婚宴使用的桌子,只有一張是方桌。這就是那張邊沿上雕花的花梨木方桌,安放在大隊辦公室裡,桌上放著一部搖把子電話機,兩個乾涸的墨水瓶和一盞玻璃罩子煤油燈。這桌子後來被髮達了的西門金龍掠為己有——洪泰嶽認為這是惡霸地主的兒子向貧下中農反攻倒算——安放在他寬大明亮的辦公室裡,當成了傳家之寶——嗨,這兒子,不知該誇還是該罵——好好好,後話按下不表——他們從小學校裡抬來了二十張黑麵黃腿的長方形雙人用課桌,桌面上佈滿紅藍墨水汙漬和小刀子刻上去的汙言穢語,還搬來了四十條紅漆刷過的長板凳。長桌擺成兩排,長凳排成四排,擺在這房前空地上,彷彿佈置了一個天教室。沒有汽燈,更沒有電燈,只有一盞鐵皮風雨燈,擺在西門鬧花梨木方桌的中央,放著混濁的黃光,引來成群的飛蛾,碰撞得燈罩子啪啪響。其實這完全是多餘的擺設,‘因為那晚上的月亮距離地球非常之近,放出的光輝,完全可以讓女人繡花。

男女老少約有百人,分成四排,對面而坐。面對著美味佳餚和美酒,人臉上的表情以興奮和焦灼為主。但他們還不能吃。因為那方桌後,洪書記正在發表演說。有一些嘴饞的孩子,悄悄地把手伸到盆裡,捏一塊油條進嘴裡。

“社員同志們,今晚,我們為藍金龍、黃互助、藍解放、黃合作舉行婚禮,他們是我們西門屯大隊的傑出青年,為我們西門屯大隊養豬場的建設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他們是革命工作的模範,也是實行晚婚的模範,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向他們表示熱烈的祝賀…”我躲在那一堆腐爛樹枝後,靜靜地觀察著這個婚禮。月亮本來是想參加婚禮的,但無端受了驚嚇,只能寂寞地觀察,它的光芒,使我能夠看清每個人臉上的表情。我的目光,基本上注視著那張方桌周圍的人,偶爾斜一下眼,瞥瞥那兩排長桌後的人。方桌的左側長凳上,坐著金龍和互助。方桌的右側長凳上,坐著解放和合作。方桌的南側,坐著黃瞳和秋香;我看不到他們的臉,他們背對著我。方桌的正面,也就是這場盛大宴會的最尊貴的位置上,洪泰嶽站著講話;垂首而坐。她的臉上神情,說不清是喜是憂。她的心情複雜,這也在情理之中。我突然到,這宴會的主桌上缺了一個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們高密東北鄉大名鼎鼎的單幹戶藍臉。他是你藍解放的親生父親,也是西門金龍名義上的父親,金龍的正式名字是藍金龍,用的是他的姓氏。兩個兒子結婚,父親不在場,這如何能說得過去!

在為驢、為牛的歲月裡,我與藍臉幾乎是朝夕相處,但為豬之後,竟疏遠了老朋友。往事如湧上心頭,我突然萌發了想見一見他的念頭。洪泰嶽講完話後,一串自行車鈴響,三個騎車人出現在結婚現場。來者是誰?當年的供銷社主任現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廠廠長兼總支書記龐虎。第五棉花加工廠是縣商業局和棉麻公司聯合在高密東北鄉建立的新廠,距離西門屯大隊只有八里路,他們工廠打包樓頂上那盞碘鎢燈放出的光芒在我們西門屯後邊的河堤上清晰可見。同來的另一位是龐虎的夫人王樂雲,多年不見,她已經胖得上下一般,面紅潤,油光閃閃,可見營養極為充足。另一個同行者,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姑娘,我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小說裡描寫過的龐抗美,也就是驢時代裡那個差一點生在路邊草窩裡的女孩。她穿著一件紅細格子襯衣,梳著兩刷般的短辮子,脯上彆著一枚白底紅字的牌牌,那是農學院的校徽。工農兵大學生龐抗美是農學院畜牧專業的學生,她站在那裡,比她的爹高半個頭,比她的媽高一個頭,亭亭玉立,猶如一棵楊樹。她的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個時代裡,像她這種家庭出身和社會地位的年輕姑娘,就像月宮裡的嫦娥一樣高不可攀。她也是莫言那小子的夢中情人,在他的許多小說裡,這個長腿的女人變換著不同的名字頻頻出現。原來這一家三口是專程前來參加你們的婚禮的。

“恭喜!恭喜!”龐虎和王樂雲滿臉堆笑,對著眾人說“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嶽停止了他的演說,從凳子前跳出來,向前急走兩步,緊緊地抓住龐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勁搖晃著,動地說:“龐主任——不不不——是龐書記、龐廠長,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聽說您在我們高密東北鄉掛帥建廠,不敢去打擾您…”

“老洪,你老兄不夠意思啊!”龐虎笑著說“村子裡辦這麼大的喜事,也不捎個信給我,是怕我來喝你們的喜酒吧?”

“哪裡的話,您這樣的貴客,用八人的大轎,只怕都抬不來呢!”洪泰嶽說“您的到來,真使我們西門屯——”

“蓬蓽生輝…”坐在第一排長桌盡頭的莫言響亮地說。他的話引起了龐虎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龐抗美的注意,她驚訝地抖了一下眉,專注地盯了莫言一眼。眾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臉上。他得意地咧著嘴,齜出一口金黃的大牙,那模樣實在是難描難畫。這小子,絕不放過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

藉著這機會龐虎把自己的手從洪泰嶽手中掙脫。掙脫出來的龐虎雙手熱情地伸向。經過多年的保養,拉大栓扔炸彈的英雄鐵手已經變得白皙肥厚。手忙腳亂,心裡的動和謝使她嘴哆嗦話不成句。龐虎抓住的手搖撼著說:“老嫂子,大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