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八章西門驢痛失一卵龐英雄光臨大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英雄對著藍臉走來。木柺戳著鋪地的方磚,發出“篤篤”的聲響,那條腿落地沉重,彷彿步步生,另外半條腿上的褲子,悠來蕩去。他立在主人面前,問道:“我如果猜得不錯,你就是藍臉。”藍臉的臉部肌搐了一下,等於回答了英雄的問題。

“志願軍叔叔好,志願軍叔叔萬歲!”多嘴饒舌的藍解放跑上前來,無限敬仰地說“您一定是個英雄,您立過功勞,您找我爹有什麼事?我爹不愛說話,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我是我爹的發言人。”

“解放,閉嘴!”藍臉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許嘴。”

“沒關係,”英雄寬厚地笑著“你是藍臉的兒子,名叫解放對嗎?”

“你會算卦嗎?”解放驚訝地問。

“我不會算卦,但是我會相面。”英雄狡猾地說,但他馬上恢復了臉上的莊重表情,用胳膊夾住木拐,伸出一隻手,伸到藍臉面前,說“夥計,認識認識,我是龐虎,是區裡新來的供銷合作社主任,那個在生產資料門市部賣農具的王樂雲是我的子。”藍臉愣了片刻,伸出手與英雄相握,但從他的困惑的眼神裡,英雄知道他還在霧裡。於是,英雄對著外邊喊:“喂,你們也進來吧!”一個身體渾圓的小個子女人,抱著一個清秀的女孩子,從大門走進來。女人穿著藍制服,鼻樑上架著一副白邊眼鏡,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吃莊戶飯的人。那孩子眼睛很大,兩個腮幫子紅通通的,像深秋的蘋果。這孩子滿臉都是笑意,是一副標準的幸福嬰兒的模樣。

“啊呀,原來是這個同志!”藍臉欣喜地叫著,同時回頭對西廂房裡喊“他娘,快來,來貴客了。”我自然也認出了她。去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被清楚地回憶起來。那天藍臉牽著我去縣城馱鹽,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這個王樂雲。她託著沉重的大肚子,坐在路邊呻。她穿著一件藍制服,因為肚子太大,制服下邊的三個釦子敞開著。她戴著一副白邊眼鏡,麵皮白淨,一看就知道是個吃公家飯的。她看到我們,如同看到救星,艱難地說: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裡的?這是怎麼啦?——我叫王樂雲,是區供銷合作社的,我要去開會,本來還不到子,可是…可是…——我們看到了歪倒在路邊枯草中的自行車,知道了女人面臨的險境。藍臉急得轉圈,著手說:我能幫你什麼呢?我該怎樣幫你?——馱我去縣醫院,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兩袋鹽,脫下身上的棉襖,用繩子攬在我的背上,然後,搬起女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穩了。女人手抓著我的鬃,低聲呻喚著。主人一手扯著韁繩,一手攬著那女人,對我說:老黑,快跑。我奮蹄,我很興奮,我已經馱過許多東西,鹽,棉花,莊稼,布匹,還從來沒馱過女人。我撒了一個歡,女人的身體搖晃著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穩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著。我明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時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穩,宛如行雲水,這就是驢子的長處。馬只有飛奔,背才會平穩,驢善疾走,跑起來反而顛簸。我到這事兒很莊嚴很神聖,當然也很刺,這時候我的意識介於人驢之間,我到有溫暖的體浸透棉襖並濡溼了我的脊背,也到從那女人頭髮梢滴下來的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們離開縣城原本只有十幾里路,而且我們走的是一條近路,路兩側荒草沒膝,一隻野兔子倉惶衝撞在我的腿上。

好,就這樣到了縣城,進了人民醫院。那年代醫護人員的服務態度真好。主人站在醫院大門口大聲吼叫:快來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時機地嘶鳴起來。立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從屋子裡跑出來,將那女人抬進屋去。那女人一下驢,我就聽到從她的褲襠裡傳出了哇哇的叫聲。回來的路上,主人悶悶不樂,瞅著那件被髒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信思想很重,錯以為產婦的東西骯髒晦氣。到達與女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皺著眉頭,青藍著臉說:老黑,這算什麼事?一件新棉襖,就這樣報了廢,回家怎麼跟內當家的待?——啊噢,啊噢,我有點幸災樂禍地大叫著,主人的狼狽相讓我很開心。你這驢,還笑!主人解開繩子,用右手的三指頭,把那件棉襖從我背上揭下來。棉襖上——嗨,不說了,主人歪著頭,屏住呼,捏著因為溼透而變沉重、彷彿一張爛狗皮的棉衣,掄起來,猛力往外一撇,猶如一隻大怪鳥,飛到路邊的荒草地裡去了。繩子上也沾了血跡。因為還要捆紮鹽包,不能扔,只好把繩子放在路上,用腳來回地著,路上的黃土改變了繩子的顏。主人只穿著一件紐扣不全的小褂,膛凍得青紫,加上那張藍臉,其相貌頗似閻羅殿裡那些判官。主人從路邊捧了幾捧土,揚灑在我的背上,又撕來乾草擦了。擦著說:老黑,咱爺們兒這是積德行善,對嗎?——啊噢,啊噢,我回應著主人。主人將鹽包捆在我背上,看著路邊那輛自行車,說:老黑,按說這車子,應該歸咱們所有,咱們賠上了棉襖,賠上了工夫,但如果咱們貪了這點財,前邊積的德就沒了對不對?——啊噢,啊噢——好吧,咱爺們兒就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主人推著車子,趕著我——其實我也不用他趕——重返縣城,到了醫院門口。主人大聲喊叫:哎,那個生孩子的女人聽著——你的車子,放在門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幾個人跑出來。快走,老黑,主人用韁繩打著我的股說,快跑,老黑…

雙手沾著白麵,從廂房裡跑出來。她的眼睛放著光,直盯著王樂雲懷中那個美麗女孩子,伸出手,嘴裡喃喃著:“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個人啊…”王樂雲將孩子遞到她手裡,她接過來,抱在懷裡,低下頭,在那孩子臉上嗅著,親著,一連聲地說:“真香…真香啊…”孩子不習慣她的親熱,哇哇地哭起來。藍臉呵斥道:“還不快把孩子還給同志,瞧你那樣,大母狼似的,什麼孩子也被你給嚇哭了。”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王樂雲接回孩子,拍著,哄著,孩子哭聲弱了,不哭了。

著手上的面,歉疚地說:“真是對不起…您看看我這樣子,把孩子的衣裳都沾了…”

“我們都是莊稼人出身,”龐虎說“沒那麼多講究。我們今天,是特意謝恩來了。如果沒有你老兄幫忙,後果不堪設想!”

“把我送到醫院還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車子送回去,”王樂雲慨地說“醫生護士都說呢,打著燈籠也難找藍大哥這樣的好人。”

“主要是驢好,它走得快,走得穩…”藍臉不好意思地說。

“對對對,驢也好,”龐虎笑著說“你這頭驢,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驢!名驢!”啊噢~~啊噢~~“嘿,它能聽懂人話呢。”王樂雲道。

“老藍,我如果送你財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們的友情給糟蹋了,”龐虎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打火機,啪嗒一聲打著火,說“這是繳獲美國鬼子的,送給你作個紀念,”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黃澄澄的銅鈴鐺,說“這是我讓人從舊貨市場上專門來的,送給驢。”英雄龐虎靠近我的身體,將那鈴鐺,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後拍拍我的腦袋,說:“你也是英雄,授一等勳章!”我晃動了一下腦袋,動得想放聲大哭,啊噢~~啊噢~~銅鈴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

王樂雲拿出一包糖,分給藍家的孩子們,連黃家的互助、合作也有份。

“上學了嗎?”龐虎問金龍。解放快嘴,搶著回答:“沒上。”

“要上學,必須上學,新社會,新國家,年輕一代,紅接班人,沒有文化是萬萬不行的。”

“我們家沒有入社,是單幹戶,爹不讓我們上學。”

“什麼?還單幹?像你這樣有覺悟的人還單幹?這是真的還是假的?老藍,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一個響亮的聲音,在大門口那兒回答。我們看到,洪泰嶽,村長、黨支部書記兼合作社社長,依然穿著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幹了,瘦骨伶仃,大踏步走過來,對著英雄龐虎伸出手,說“龐主任,王同志,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眾多的人湧進大院,互相祝賀新年,不再說那些老話了,滿嘴新詞兒,時代大變,於此略見一斑。

“龐主任,我們集合,是商量辦高級合作社的問題,把周圍幾個自然村的初級社,合併成一個大社,您是英雄,給我們作個報告。”洪泰嶽說。

“我沒準備,”龐虎說“我是來謝老藍同志的,他救了我家兩條命。”

“不用準備,您隨便講,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蹟給我們說說就行,大家歡。”老洪帶頭鼓掌,引起掌聲一片。

“好,我講講,隨便講講。”龐虎被簇擁到大杏樹下,有人到他身後一把椅子,他閃開了,不坐,站著,起高聲“西門屯的同志們,節好!今年節好,明年的節更好,因為在共產黨和澤東同志的領導下,翻身農民走上了合作化的道路。這是一條金光大道,越走越寬廣!”

“可是有人,竟然還頑固地走單幹的道路,要跟我們的合作社競賽,失敗了還不認輸!”洪泰嶽打斷英雄龐虎的話,嘴道“藍臉,我說的就是你!”眾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著頭,玩著英雄贈送的打火機。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女主人臉上掛不住,搡了一下他,他一瞪眼,說:“回屋去!”

“藍臉是個有覺悟的同志,”龐虎高聲說“他帶著驢,勇鬥群狼;又帶著驢,救我子。他不入社,是一時沒想明白,大家不要強迫命令,我相信,藍臉同志一定會加入合作社與我們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藍臉,這次成立高級社,你要是還不加入,我就給你下跪了!”洪泰嶽說。

我的主人,解開我的韁繩,牽著我走向大門。英雄所贈銅鈴,在我頸上,丁丁當當地響著。

“藍臉,你到底入還是不入?”洪泰嶽喊。

主人在大門外立住腳,回頭,對著院內,甕聲甕氣地說:“你下跪我也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