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這一大片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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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五隻淡淡地道:“井底之蛙,見天不過方圓,自然是夏蟲不足以語冰了。”方恨少哈哈乾笑了兩聲,遂放開了明珠的手,跟她低聲道:“你不要怕。”明珠又側了側頭,眨了眨清純的眼睛:“嗯?”方恨少鼻際嗅到一種如蘭似麝的香氣,只覺好聞極了,卻不敢多嗅,依依不捨的放開了明珠的手,臨放開前還握了一握,再說:“你放心,別怕,有我在。”然後他轉身向蔡五道:“我衝不出去。”蔡五眼睛又一大片空白“我看到。”方恨少恭謹地道:“有一件事我倒要向你請教。”蔡五眼神裡才有一些變化,傲慢地道:“你說,我教。”方恨少道:“這兒空無一物,到底是什麼陣法?這陣法叫什麼名字?”蔡五笑了。
笑得很得意。
“留白。”他答。
“留白?”方恨少不明白。
“你有沒有看過畫。
“畫?我沒看過!”方恨少像被針刺著般地叫了起來“‘雲雨齋’的畫沒有我評鑑過,還不敢掛到正堂呢!”
“無論是什麼畫,都要懂得留白的道理。留白,走筆能有餘地,觀者才有餘裕。留白是不畫之畫,留了一筆,亦等於畫了百彩千筆,引人神思無窮。畫之留白,一如音樂之弦外之音、詩文之言外之意,以有限寓無盡,以殊相顯共相,以小我見大千,以有形變無窮。拾零為整,取碎成全,這才是不畫之畫,陣中之陣。”蔡五有條不紊人說“是以此陣名為‘留白’。”他下結論:“我就算留這一大空白給你,但你就是破不了、出不去。”方恨少聽得很用心,聽完了之後,也很敬誠地道:“恨少受教匪淺,在此拜謝。”當下向蔡五深深一揖。
蔡五倒似有些訝異“你倒受教得很。”方恨少仍然恭謹:“你教完了這個,我還要向你請教另一個問題。”蔡五“哦”了一聲:“你問吧!”方恨少道:“這個問題,我不是用嘴巴問,而是用拳頭來問!”然後他叱道:“我破不了陣、出不去了,但不代表我屈服。”他一面叱喝,摺扇霍地一合,已向蔡五疾點了過去!
蔡五猝然受襲,倏地伸指,在摺扇尖上,點了一點。
這一點,竟就把方恨少灌注於扇上的功力完全消失,蔡五甚至連膝上的紙都不曾震落。
——這種消去對方功力的力量,要比消滅對手生命的力量更來得神妙可怕,更是來去無跡可尋。
不過,方恨少一招不中,早有後著,扇子刷地一張,抖出了一千個漣漪萬重似的扇濤,攻向蔡五。
就在這時“平安吉慶”四人,一齊大喝一聲。
方恨少也不心神一震,不過招式不改,還陡然加速。
蔡五輕叱一聲“好個‘晴方好’!雙手疾點迅撥,身形輕巧地猝然退出三尺,讓過來勢,依然連膝上的紙都不滑落。”不過,方恨少憑一招“晴方好”總算是把他退了。
他一退,門口便有了空隙。
方恨少回身去拉明珠,待再掠出,蔡五卻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方恨少無奈。
他也不強闖。
他只“恐嚇”:“你像是看門狗一般守在那兒也沒用,我的‘晴方好’一出手,依然可以把你退,你只要知機一些,我便不需多此一舉了。”蔡五眼又“黑”了一些,他的牙齒卻很白——方恨少這才想起對方可能是衝著他笑了那麼一笑。
“你的‘晴方好’使得要比‘白駒過隙’純一些。”方恨少不
也有些得意“你知道就好。”蔡五帶點欣賞:“你那柄‘蟬翼扇’也很可觀。”方恨少悠然道:“這個還用說麼!”
“要說,而且還應說看看。”蔡五建議道:“你何不打開你的扇子看看?”
“你想多看看我的扇子是吧?你直說嘛,何必拐彎抹角的,徒增小家子氣!”方恨少嚓地又張開了白摺扇,故作大方地道:“你要看就看吧。”蔡五淡淡道:“我早看過了。”方恨少嘿聲道:“自己心裡羨慕,嘴上逞強,要看還不快看,我可要收回去了。”蔡五隻道:“你收回之前,自己也不妨看看。”
“看?看什麼看!自己的扇子,早已看過一千二百八十八遍了,你少來搞小把戲,你家少爺我…說到這裡,邊霍地張開摺扇,還扇了扇,忽然,竟扇不下去:也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發現他的扇子上多了點“東西”:多了幾個字:“大方無隅”這四個字,寫得鋒含沉靜,神魄沖和,但仔細一看,實暗含沒磔之筆,鋒芒畢,縱放自如,直
破空飛去。
以方恨少反應之速、身法之快、加上“晴方好”一招之巧、“蟬翼扇”運使之妙,但竟讓對手在剎那之間在扇上連書四字還不自知,雖說他曾因“瓶、鞍、戟、磬”四人發出這斷喝而略分了心,但蔡五功力之高,出手之快,已可肯定:要殺自己,斷非難事。
方恨少長吁一口氣:“可恨。”
“你本來就是‘書到用時方恨少’,”蔡五半諷半嘲的道:“你現在可是‘武到困時方恨少’了。”他指了指方恨少扇子上的字:“這幾個字寫得飛越徘徊,意態雄逸,臨時無法,任筆而成,但仍能存筋藏鋒,滅跡隱端,真是渾然天成,無懈可襲,我自己極為滿意…”方恨少瞠目道:“你讚自己,倒是當仁不讓。
“是好就要贊,內舉尚不避親,更何必薄待自己!”蔡五把膝上的紙一揚,說:“這手字刻意無功,我就十分不喜歡!”方恨少一看,紙上以行書寫了:“夫英雄者,
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
吐天地之志。”寫得字字
撥,筆筆奔放,如飛鳥驚蛇,力道自然。不
脫口道:“也不錯呀。”
“不好,就是因為我太注重,所以寫來法度森嚴,什麼九分力滿、十分疾過、散水聯飛、布方映帶,太過講求法度,反而盡是斧鑿。若不是我給你一招變起非常風捲雲舒的‘晴方好’,出了返樸歸真入妙超凡的‘大方無隅’四字,今天就算是白過了!真是妙筆天成,哈哈哈…”他一面笑一面還不忘自贊自誇:“不過,我這紙上的字,讓凡夫俗子看了,仍足以歎為觀止——只是我層次太高,不以此自滿罷了!”方恨少沒有見過比眼前更自大的人了,只得冷哼一聲。
“你不服氣,是不是?”蔡五倒越得意。
“你妒忌我,是不是?”辭讓之心,禮之總也;是冰之心,智之端也。你狂妄一至於斯,無禮反智,不足與論也。”方恨少負手長道:“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你如此自大,就算把字寫得再好也沒有用,一個人惡醉而強酒,哪會得人敬服?我妒忌你?嘿,休想!”蔡五怪眼一翻:“你剛才一口氣說了三個典故,都是引用孟子的話。孟子只是個辯士,他的話多為在論辯上取得勝利而以氣勢取勝,才華是有的,道理卻不如何!”方恨少幾乎叫了起來“孟子是聖賢,他說的話沒道理?那你有何道理就說來聽聽,否則,‘遁辭知其所窮’,孟子罵的就是你這種人!”
“指出孟子理屈氣壯和強詞奪理之處,這又有何難?孟子說過:‘德之免費,速於置郵而優命’。意思是說,實行仁政傳播得比驛站的馬跑得還要快,這是以驛馬傳書之速來比喻人民渴望仁政——這算什麼道理?實行暴政就傳播得不快嗎?”君王無道,盜賊四起,貪官當道,惡霸橫行,如果仁政的傳播得比驛馬還快,那麼暴政的傳則要比勁鴿還快了,難道不是嗎?”蔡五又說:“孟子又說:‘仁之勝不仁,猶水勝火’,這更不通。他認為仁必勝不仁,可是世上也有的是不仁勝仁的事。把仁比作水,不仁比為火,那是強比——為何不調轉過來,以水喻不仁,以火喻仁?況且,水也不一定能滅火,有時候,火還是可以把一鍋水煮得沸騰呀!”蔡五侃侃而談,方恨少倒一時答不上來。
“還有,孟子又說:‘人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這個更沒道理,我也一樣可以說成:‘人
之惡也,猶火之向上也;人無有不惡,火無有不上。’而且,水是水,人
是人
,兩者搭不上關係,不能穿鑿附會。”蔡五倒是說起了勁:“那位天才孟先生還說過:‘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為智乎?’他不談‘智’還可,一提‘智’我就火大!他的意思是說:要堆一座高山,心須先有丘陵:想挖一道深溝,必得利用河川。故而為政也應要用先王之道。你看你看,這‘興’得是不是有些離譜兒!丘陵川澤的事,跟必要用先王之道何干?要是這道理說得通,我也可以相反地推論為:有深谷才有高山,有溪
才有大海,所以為政者應用小人之道!”方恨少一時倒找不出駁他之法,聽他竟辱及平生所佩服的聖賢,十分氣憤:“你…你蠻不講理!”
“我不講理?”蔡五嘿聲笑道:“這句話、你去罵亞聖吧!他是大理論家,卻不能容人,一味排斥異已。‘能拒揚墨者,聖人之德也。’他的意指楊朱和墨翟所主張的都是惑世人的
說,這可不是一尊天下,莫可非之的想法嗎!還有,他知道楊朱:‘楊子取為我,拔一
而利天下不為也。’也論墨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既知揚子墨子的立說,一為私已之利,一為天下之利,但他卻全面排拒,這算是什麼做學問的態度?這才是狡辯、這才是歪理!”方恨少氣極了,一時竟不知拿孟子哪一句話來反駁過去才好。他生平極愛讀書,問題是更加貪玩,所以真正苦讀的時間並不多,而且讀是讀了,卻不知怎的,不像別人能琅琅上口,隨時倒背如
,也沒什麼融會貫通後的獨到之見。
他為這點而苦惱極了。
——他恨自己讀得不夠多!
——更憎惡自己記不牢,又無見!
——所以才給眼前這“變態狂人”咄咄得啞口無言!
就在這時,忽聽有人漫聲道:“談是論非、臧否人物、月旦文章、評議古今,當不能以偏概全、斷章取義。孟子雖有霸氣,但也是因情勢所迫,他不是說過嗎?‘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只見外頭陽光蕩蕩,花木寂寂,時間有一隻白蝶翩翩,院裡卻不見有人。
聲音卻偏從院子裡漫悠悠的傳來。
“你果然來了。”蔡五隻悠忽忽地道。
方恨少忽然發現了一件事:蔡五的眼珠,忽然黑了起來。
——不但黑,而且似乎還擴大了,變成黑多白少,而不是剛才那一隻四白眼!
——真是奇怪的眼睛!
方恨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那麼千變萬化的眼睛:通常,眸子的變化通常都只是在眼神,蔡五卻是眼白眼眸的比例無時不在變。
“你約我,我怎能不來?”那語音仍悠漫漫的迴盪在園林花木間。
“所以你派這個笨先鋒來?”蔡五傲慢地道。
“他不是我的先鋒。我雖然知道他是誰,但也沒見過他。”那語音道。
“哦?”蔡五這回倒是別過頭來,端詳了方恨少好一會,才說:“原來你不是他的人?”方恨少這才恍悟兩人所說的“(笨)先鋒”正(竟)是自己!
“你問我?!”他氣鼓鼓地說:“‘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