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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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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本多是二岡山莊的新住戶,但至今還沒有請過這別墅區的老資格居民。風傳在御殿場附近,以美軍為對象的酒吧、遊娼、拉客的,或帶著軍用毯在演習場轉來轉去的“夜鶯”等等,嚴重地傷害了風化。人們因為害怕而遠離了別墅,今年夏天又陸續回來了。本多這次是借游泳池開放的機會,首次邀請他們。

最老的住戶是香織宮夫婦和真柴銀行的真柴勘右衛門的老寡婦。老寡婦說要帶著三個孫子來。另外還有別墅區的幾個人,以及東京方面的慶子和月光公主,再加上今西和椿原夫人。楨子由於出國旅行,早就回信說不能參加了。本來是應該椿原夫人陪她旅行的,但是她選擇了別的門生作旅伴。

本多奇怪地發現,一向對傭人十分刻薄的梨枝,今天對外來的幫工,不管是廚師還是侍者,都一反常態,慈祥地微笑著。她說話和藹,對人處處體諒,想向別人和自己證明,她是一個如此為世人所喜愛的人。

“太太,院子裡的涼亭那邊怎麼準備呢?那裡是不是也要放些飲料?”已經換上白工作服的侍者說。

“好啊。”

“不過,我們三個人恐怕照顧不到那裡。我們往暖水瓶裡放些冰塊,就請客人自己動手好不好?”

“是啊,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的,多半是情侶,還是不打擾更好啊。但是到了傍晚,可別忘了燻蚊子呀!”本多聽到子這樣講話,心裡為之一驚。她提高了嗓門,用詞圓滑。梨枝一向最憎惡的是華而不實,現在她的聲調和言語都著這種味道,聽起來好像是在指桑罵槐。

白衣侍者們的快速走動,彷彿一瞬間就在室內的空氣中,胡亂拉出了許多直線。那漿得筆的白上衣,那充滿朝氣而勤快的舉止,那畢恭畢敬的儀表,那職業的殷勤,把整個家庭變成了他人的清的世界。在這裡,個人的東西已不復存在,彼此間的互相協商、相互問詢、或指揮命令,真像是折成蝶形的白餐巾在那裡飛來飛去。

游泳池邊,準備了簡易餐桌,供穿游泳衣的客人們進午餐。到處貼著“更衣室設在樓下”的紙條。周圍的情景眼看就變了樣。本多珍藏的落地式電唱機被蒙上了白桌布,變成了室外酒吧。這雖然是自己的主意,但幹起來一看,卻像發生了一場暴力的變化。

在越來越熾熱的陽光照下,本多呆呆地望著周圍的一切。這是誰出的壞主意?究竟為了什麼呢?花費幾個錢,宴請這些闊氣的客人,得意地扮演一個資本家的角,炫耀竣工的游泳池。當然,這是從戰前到戰後,在二岡修建的頭一座個人游泳池。而且在這個世界上,由於被招待而不嫉恨他人富有的大度之人大有人在。

“你把這個穿上吧。”梨枝把拿來的古銅料褲子、長袖襯衫和印有極細小水珠花樣的茶蝴蝶領結,放在傘下的桌子上。

“就在這裡換嗎?”

“有什麼關係?能看見的只有侍者。而且那些人現在正在吃午飯。”本多拿起兩端呈葫蘆形的領結,用手捏著一頭,對著池水的光照瞧起來。這實在是一條簡易俗的,沒有派頭的領結,這使他想起了簡易法庭的“簡易命令”程序。

“簡易程序的告知與被告知人的異議”

而且,除了那個最終的核,本多所奢望的閃爍著光芒的焦點之外,最嫉恨這越來越臨近的聚會的,正是本多自身。

真柴老寡婦帶著三個孫兒最先來到。雖說是孫兒,卻是以老‮女處‬姐姐為首的姐弟三人。兩個弟弟是戴著普通眼鏡帶有秀才風度的大學四年級和二年級學生。姐弟三人立即到更衣室去換游泳衣,身著和服呆在傘下。

“男人活著的時候,戰後每到選舉時就特別愛和我吵架。我就是為了氣氣他,投了共產黨的票。我是德田球一啊。”老寡婦說話時,就像蝗蟲縮著身子不住地摩挲翅膀一樣,兩隻手又是對領子,又是拉袖口,一直在神經質地忙著。她的確如人們所說的,既灑脫又快活。但是,在那淡紫的眼鏡片後面,卻隱藏著一雙在經濟上對一族鄉黨明察秋毫的目光。在她面前,被她那冰冷的目光一掃視,誰都會覺得像是她的親屬。

換上泳裝走出來的三個孫兒,體態穩重而沒有稜角,是典型的良家子女。他們相繼跳入水中,慢慢遊起來。最先進入這池子的不是月光公主,沒有比這更讓本多痛心的了。

不久,梨枝領著已經換上泳裝的香織宮夫婦從室內走過來了。本多為沒有看見他們駕到而未能接表示歉意,順便也責備了梨枝。但殿下只擺了擺手,說著“哪裡,哪裡”就下水去了。老寡婦輕蔑地望著這種應酬。殿下游了一會兒,剛坐在池邊上,她就從遠處尖聲喊道:“殿下多麼年輕健壯啊!要是在十年前,該報名參加游泳比賽了。”

“現在還是比不了真柴女士啊。剛遊了50米就不過氣來了。能在這御殿場游泳真是好極了,雖然水涼了一些。”說著像是除掉虛飾似地抖落身上的水珠,混凝土地面上滴下了一個個黑點。

殿下想使自己的舉止行為,一切依照按戰後的風俗,儘可能地淡泊,不拘形式,但有時反被認為太冷淡,他自己卻無察覺。在不需要保持威嚴之後,他就不大理解如何和別人的往了。殿下特權式地自信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討厭舊傳統,因而他輕視目前仍然注重傳統的人。這雖然並沒有什麼不好,但是他所說的“那個人太不進步”實際上同他從前說的“那個人出身太卑微”幾乎成了同義語。殿下把一切進步主義者評價為與自己同樣的“掙扎於傳統桎梏”的人。其結果,再向前邁進一步,殿下便會荒謬地認為自己生來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

本多第一次看到殿下為下水而摘掉眼鏡的面孔。對殿下來說,眼鏡是他與世人相聯繫的相當重要的橋樑。在他那斷了橋的臉上,大概是陽光晃眼的緣故,出了一種在過去的尊貴與現在之間,焦點不定的茫然的悲哀。

相比之下,略顯臃腫、身著泳裝的妃殿下,則洋溢著舒展的氣質。妃殿下仰面浮在水面上,舉起一隻手,向這邊微笑的姿態,宛如在箱群山的背影下,嬉戲著的一隻潔白美麗的水鳥。人們不能不到,妃殿下是少見的懂得幸福的一個人。

真柴家的孫兒們,出水後圍祖母身邊,同時又與兩殿下有禮貌地應酬著,這使本多有些不耐煩。這些年輕人,光知道談美國的事情。長女說的是自己正在留學的高級私塾,弟弟們說的是大學一畢業馬上就要去留學的那所美國大學。反正談什麼全都是美國。說那邊已經普及了電視,要是本也能那樣該有多好啊。照本現在這種樣子,恐怕沒有十年以上的時間,是看不到電視的等等。

老寡婦不喜歡這種未來的話題,她立刻打斷了他們:“你們都在譏笑我看不到電視了是不是?那好吧,我每天晚上變成幽靈,出現在電視上給你們看!”祖母毫不留情地管束著年輕人的談話,而年輕人對祖母說的話,都默默地洗耳恭聽,這異樣的光景,使本多到這些孫兒們像三隻聰明的兔子。

人們對接待客人的方法悉起來,穿泳裝的客人相繼出現在臺的入口處。沒換泳衣的今西和椿原夫人,被兩對著泳裝的夫婦圍了起來,他倆只好隔池向大家招手致意。今西穿著不太合身的肥大的夏威夷衫,椿原夫人照常穿著喪服似的顏發黑的羅紗衣服,在光閃閃的游泳池前,如同一顆不吉利的黑水晶。本多立刻就發覺了這種效果。他推測,一定是今西想嘲那個企圖永遠扮演不自量力的滑稽角的單純的夫人,才故意穿那種夏威夷衫到這裡來的。

等跟他們說完話的穿游泳衣的客人朝這邊走來,他們才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繞著池邊走過來,他倆黑和黃的倒影在池水中搖晃著。

兩位殿下十分悉今西和椿原夫人。尤其是殿下,由於戰後經常出席所謂文化人的聚會,和今西的關係是非常融洽的。這時他對身旁的本多說“來了一位有趣的人。”

“這些子總睡不好覺。”坐下來的今西掏出來一個皺巴巴的外國香菸盒,又把它扔掉了。然後又掏出來一盒新的,開了口,彈一彈盒底,靈巧地頂出一支菸來。他把煙銜在嘴上,漫不經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