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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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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有什麼煩惱的事嗎?”殿下把用完的碟子放在桌上,問道。

“沒什麼煩惱,可是一到夜裡總要和人談。談啊,談啊,一直談到早晨。在天亮之前,兩人都以服毒自殺的心情,一同嚴肅地下安眠藥,想睡覺。第二天早晨一醒來,仍然是一個什麼事也沒發生的平常的早晨。”

“每天夜裡都談些什麼呢?”

“一想到今夜是最後的夜晚了,話就不知有多少。談到這世界所有的一切。自己乾的事,別人乾的事,這個世界所經歷的事,以前人類所幹的事,以及被棄置的沉睡了幾千年的大陸,什麼都行,都是話題。因為今天晚上是世界的末。”殿下從心眼裡發生了興趣,他進一步追問:“那麼,第二天又活下來還談什麼呢?要說的話不是一點兒也沒剩嗎?”

“這沒關係,來回地說唄。”殿下對這種嘲人的回答有點兒厭煩,不吭聲了。在一旁聽著的本多,不明白今西什麼時候能說出正經話,他想起了今西從前的那個奇談怪論,便問道:“那麼,那個‘石榴國’怎麼樣了呢?”

“啊,那個呀?”今西冷漠地瞟了本多一眼。他近來的臉越來越顯得憔悴了,再配上那夏威夷衫和美國香菸,本多到他簡直和某種類型的美軍翻譯差不多了。

“那‘石榴國’滅亡了,已經不存在了。”這是今西一貫的作法,沒有什麼可驚奇的,但是那個被稱作“石榴國的”的“的千年王國”倘若在今西的幻想中已經破滅了,那麼它在討厭今西的幻想的本多的心裡也就破滅了。無論在哪裡,它都已經不存在了。而且殺戮那幻想的兇手竟是今西,那麼今西是怎樣被觀念之血住了心竅,毀滅自己所構築的王國呢?那一夜的慘景是可想而知的。他用語言構築,又用語言將它毀滅。那一次也沒有成為現實的東西,在什麼地方顯現過一次後,便被殘暴地毀壞了。本多看到今西的舌頭在,一看見他那被藥品染得發黃的舌頭,他那觀念上屍山血河,便真真地浮現在本多的眼前。

與這虛弱、蒼白的傢伙相比,本多的慾望遠為穩健和素樸。但是在“不可能”這一點上,二者是相同的,今西一點都不表現出傷,故意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出了那句“‘石榴國’滅亡了”他這種輕浮相,深深印在了本多的心裡。

椿原夫人湊近耳邊的喁喁低語聲,打擾本多的思想。她那極力壓低的聲音,已說明不是什麼重大的事情。

“這事只告訴本多先生。楨子現在到歐洲去了。”

“噢,這我知道。”

“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她這一次沒有約我,帶著別人走了。那是她的一個看上一眼就叫人討厭的差勁的弟子,我對這個人不想做什麼評論。反正關於旅行的事,她對我什麼也沒說。這樣的事怎麼能想像呢?我雖然到機場去送行了,但心裡難過,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這是為什麼呢?你們不是莫逆之嗎?”

“豈止是莫逆之,楨子是我的神,我被神拋棄了。說來話長,她的父親既是詩人,又是軍人。在戰後的困難時期,首先援助她的是我。我一切聽她指點,對她毫無隱瞞,一向按照她的指示生活過來的,並且按她的指教詩作歌。這種與神同心同體的情一直支撐著我這個在戰爭中失去了兒子的失魂落魄的女人。即使在她赫赫有名的今天,我的心情也絲毫沒變。但是隻有一件事不行,就是她和我的才能相差懸殊,這次被拋棄,就更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不過與其說是才能相差懸殊,不如說是我毫無才能。”

“哪兒的話。”由於游泳池的反光,眯縫著眼睛的本多敷衍地說。

“是的,我已經明白了。自己能明白固然好,不過,我到現在才搞清楚,她是從一開始就很清楚這一點。竟然有這樣殘酷的事嗎?既然當初就知道我是個毫無才能的人,卻又指導我,讓我惟命是從。有時也讓我高興高興,能利用就利用我。而現在棄我如敝屣,又讓別的有錢的弟子來伺候她,到歐洲去旅行。”

“你有無才能另當別論。如果楨子才能出眾,那麼才能本來就是殘酷的。”

“就像神那樣殘酷。…可是本多先生,我被神拋棄了,還怎麼活下去呀!如果對我的所作所為逐一審視的神沒有了,究竟如何是好呢?”

“對自己要有信心啊。”

“信心?相信那看不見的、不用擔心它背叛的神是毫無用處的呀。如果不是死盯著我一個人,總是指手畫腳地告訴我,這不行那不行的神;如果不是在她面前不能有任何一點兒隱瞞,在她面前自己也被淨化到連任何羞恥心都不要的神,那又有什麼用呢?”

“你永遠是個孩子,還是個母親。”

“是呀,是這樣的,本多先生。”椿原夫人已是眼淚汪汪。

現在在游泳池中客人是,真柴家的孫兒們和另外兩對夫婦。香織宮殿下跳進去之後,他們開始拋擲帶綠白條紋的大皮球。水聲、喊聲和笑聲使散亂的水光越發耀眼。在人與人之間盪漾著的藍水面,剎那間就被攪得天翻地覆;悄悄地著水池四角的水波,被人們發亮的脊背劈開,呈現出發光的傷口。那傷口轉瞬間又癒合起來,一波接一波地湧向那水中的人們。在游泳池的那邊,在高聲叫喊的同時躍起的水花,使這邊無數的粘質的光圈細地伸縮著。

那水球向空中飛起的一瞬間,那綠白兩的條紋也帶有輪廓清晰的陰陽面。本多思忖,自己和這水、泳裝的彩及玩耍的人們,都沒有什麼深厚的情和緣分,可是為什麼這一定水量的動和人們的笑聲喊聲,會在心中喚起某種悲劇的構圖呢?

也許是由於太陽的緣故吧?在本多仰望光燦燦的青空,打了一個噴嚏的時候,椿原夫人從捂著臉的手帕後面,用人們悉的悲腔說:“大家都很快活呀!在戰爭期間,誰能想像會有這樣的時代到來呢?哪怕是一次也好,真想讓曉雄也受一下。”梨枝陪同著泳裝的慶子和月光公主出現在臺上時,已過了下午2點。由於等得過苦,本多現在到她們的到來是極為自然的。

隔著游泳池望去,慶子被黑白紋泳裝包裹著的軀體,非常豐滿,說她是近50歲的人,讓人難以置信。自幼過的西式生活,使她的腿形與長度十分的協調,身段非常的優美,和本人迥然不同。即使看她與梨枝談話時的側身,那曲線也像雕塑般的莊嚴暢。隆起的部與部很勻稱,通體給人一種渾圓的覺。

在她身旁的月光公主的體態,與她形成了絕妙的對照。月光公主身著白泳衣,一隻手拿著白膠皮泳帽,一隻手攏著頭髮,右腿作著稍息的姿勢,腳尖向外撇著。從遠處看月光公主向外扭腳尖的姿態,帶有一種使人怦然心動的變了味兒的熱帶情調。她那結實而細長的‮腿雙‬支撐著厚實的體,給人一種不均衡的危險的覺,這是與慶子的體態最明顯的不同之處。而且白的游泳衣使褐的肌膚格外引人注目,游泳衣裹著的部,那赫然隆起的部位,使本多想起阿旃陀石窟那幅壁畫裡瀕死的舞女。她微笑時出的牙齒,比白的游泳衣還白,從游泳池這邊也看得很一清二楚。

本多從椅子上站起來,接他所渴望的人一步步走近。

“這回都到齊了吧。”梨枝小跑著過來,本多沒有理會。

慶子問候了妃殿下,又向游泳池裡的殿下招招手。

“冒險之後,真是筋疲力盡。”慶子用絲毫聽不出倦意的利的聲音說,我這個笨手笨腳的司機,把車從輕井澤開到東京,在東京帶上月光公主,再來這裡,真不容易呀。可是,我一開車,為什麼別的車都躲著走呢?簡直如入無人之境。”

“被你的威嚴鎮住了吧。”本多揶揄地說。梨枝莫名其妙地哧哧笑起來。

這工夫,月光公主上了波光粼粼的池水,背對著桌子,躍躍試地擺著白游泳帽。那帽裡兒翻過來時,像塗了油似的閃著媚人的澤。本多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公主的身體上,過了好一陣兒,才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綠的光彩。她指頭上戴著鑲有金護門神的綠寶石戒指。

本多頓時欣喜若狂。這標誌著自己得到了原諒,戴戒指的月光公主,又成為原來的月光公主了。於是,本多早年的學習院森林的沙沙聲,暹羅的兩位王子和他們憂鬱的眼神,夏在終南別墅的庭院裡聽到的前月光公主的噩耗,漫長歲月的逝,在曼谷對幼年月光公主的謁見,挽巴茵的沐浴,在戰後的本找回了戒指…所有這一切,都再一次編人了連接著本多過去對於熱帶的憧憬的黃金鎖鏈。有了這個戒指,月光公主才成為了本多錯綜複雜的記憶中的,不斷奏響的一連串陰鬱而輝煌的音樂的主旋律。

本多耳邊想起了嗡嗡的蜂鳴,在頭正毒的空氣裡,他聞到了炒麥子似的氣味。在這無惜花之人庭院裡,沒有富士原野夏季盛開瞿麥和龍膽花的美景。但這裡的風中,攙雜著原野的氣味,還有那時而把天空染黃的美軍練兵場塵埃的氣味。

月光公主在本多的身旁息著。何止是息,她的身體好像一到夏季就特別容易染疾病似的,連指尖都染上夏意了。她那體的光澤,就像在合歡樹濃蔭下的市場上,叫賣的泰國珍奇水果的光澤。那果實已經成了,它是一顆該來的果實,是一個約定的體。

回想起來,本多自從看見這體,從她7歲那年到現在,已經相隔12年了。至今仍歷歷如在眼前的她小時候鼓起的小孩肚子,現已平展了;而當年那扁平的小脯,現在卻是豐滿地擴張了。月光公主被游泳池裡的嬉戲所引,她的脊背恰好衝著桌子。泳衣後背上的帶子系在脖子上,然後向左右分開,連接到部。暴在外的筆直舒展的脊背溝,一直連到部的溝,在部上方的尾骨處停住,以至連那秘密的小水潭似的部分也窺見得到。渾圓的部被掩蓋著,猶如一輪滿月。看上去,顯的肌似乎被夜晚的涼氣包裹,而掩藏著的肌則被賦予了光明。陽傘把細如凝脂的肌膚分割成陰面與陽面,陰影中的一隻胳臂像青銅像;照在在光下的另一隻胳臂直至肩頭,像是拋光的花梨木。而且那細膩的肌膚並不完全排斥戶外的空氣和水,它溼潤得如同琥珀蘭花的花瓣。遠看纖細的骨骼,近看其實是勻稱而結實的。

“該游泳了吧。”慶子說。

“是呀。”月光公主活潑地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她正等著這句話。

月光公主把白游泳帽放在桌上,抬起雙手向上攏起美麗的黑髮。在她做這個說是靈活,不如說是草率的動作時,本多所處的位置正好能夠看清她左腋下方。泳衣的上半部,形似西式圍裙,口上的帶子,雖然從脖子繞到後背左右分開,但是由於口開得過大,幾乎出了房邊緣。遮蓋兩肋的只是部左右兩側很窄的帶狀部分。因此腋窩下面便暴無遺。當她雙手舉起時,帶子也跟著被稍稍提起來,於是從未見過的部分就能夠完全看到了。本多看得很清楚,那裡的皮膚與別處沒有什麼不同,渾然一體,泰然自若地承受著陽光,連一點黑痣的痕跡也找不到,本多心中一陣喜悅。

月光公主把游泳帽緊繃繃地戴在攏起的頭髮上,伴隨著慶子向游泳池走去。慶子發覺自己手指還夾著香菸又返回來時,月光公主已在水中了。這時恰巧梨枝不在身邊,本多不失時機地,對低頭往菸灰缸裡扔菸頭的慶子悄聲說:“月光公主戴著戒指來了。”慶子向他使了個媚眼。在她擠那隻眼睛的時候,平常看不見的小皺紋,隱隱約約地刻在眼角上。

就在本多呆呆地注視著游泳的這兩個人的工夫,梨枝返回來坐在了他的身邊。她看見月光公主像海豚一樣躍出水面,轉瞬間又帶著笑容沒人波光瀲灩的水中時,聲音沙啞地說道:“啊,那樣的身體準能生出許多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