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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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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媽,外面好雪!”

“我從這裏也看得到,早上開窗,全白哩。”

“可不是。一個天下全白了。…”遠處又吹嗩吶了。又是一個新娘子。她在這聲音上出了神。嗩吶的聲音,癱子也聽到了,癱子笑。

“乾媽你笑什麼?”

“你真象大人了,你爹怎麼不——”她不聽。藉故事忙,忙到連這一句話也聽不完,匆匆的跑了。跑出門就跌在雪裏。癱子聽到滑倒的聲音,在房裏問:“翠翠,你跌了?忙什麼?”她站起撣身上的雪,不答應,走了。

過了十四天,距過年還有七天,那在牛欄上睡覺打呼的人,已經分派與三翠同牀,從此在三翠身邊打呼了。三翠作了人的,盡着的義務,初初象是多了一些事情,稍稍不習慣,到過年以後,一切也就完全習慣了。

她仍然在眾人稱讚中做着一個婦人應做的事。把子過了一年。在十五歲上她就養了一個兒子,為爹爹添了一個孫,讓丈夫得了父親的名分。當母親的事加在身上時,她仍然是這一家人的媳婦,成天做着各樣事情的。人家稱讚她各樣能幹,就是在生育兒子一事上也可敬服,她只有笑。她的良善並不是為誰獎勵而生的。子過去了,她並不會變。

但是,時代變了。

因為地方的變動,種田的不能安分的種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隨了人出外縣當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癱子乾媽生活的三翠,把兒子養大到兩歲,人還是同樣的善良,有值得人歡喜的好處在。雖身世遭逢,在一個平常人看來已極其不幸,但她那圓圓的臉,一在孩子面前仍然是同小孩子一樣發笑。生活的蕭條不能使這人成為另一種人,她才十八歲!

又是冬天。教書的廂房已從十個學生減到四個了,秀才先生所講的還是“關關雎鳩”一章。各處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轎接新娘子,吹着嗩吶打着銅鑼來來去去。天是想落雪還不曾落雪的陰天。有水的地方已結了薄冰,無論如何快要落雪了。

三翠抱了孩子,從乾媽房中出來,站在窗下聽講書。她望到屋後那曾有喜鵲作巢的枝大刺桐樹上的枝幹。時正有嗩吶聲音從門前過身,她就追出門去看花轎,逗小孩子玩,小孩見了花轎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順到孩子口氣喊。到後,回到院中,天上飛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滿了地,這院子便將同四年前一個樣子了。

抱小孩抱進屋,到了乾媽身邊。

“乾媽,落雪了,大得很。”

“已經落了嗎?”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現在正落着。”因為乾媽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牀上,去開窗子。開了窗,乾媽不單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聽到嗩吶了。

“這樣天冷,還有人接媳婦。”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乾媽又説:“翠翠,過十五年,你又可以接媳婦了。”翠翠就笑。十五年,並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這婦人所以笑了。説這話的乾媽,是也並不想到十五年以後自己還活在世界上沒有的。因為雪落了,想開窗,又因為有風,癱子怕風。

“你把窗户關了,風大。”照乾媽意思,她又去把窗子關上。小孩這時鬧起來了,就忙過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餓了?”

“不。餵過了。他要睡。”

“你讓他睡睡。”

“他又不願意睡。”小孩子哭,大聲了,似乎有冤屈在中。

“你哭什麼?小,再哭,貓兒來了。”作母親的抱了孩子,解衣出xx頭來餵,孩子得了聲音如貓吃東西。

“乾媽,落了雪,明天我們可做凍豆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點豆豉。”

“我會做。今年我們臘太淡了,前天煮那個不行。”前天煮臘,是上墳,所以又接着説道“爹爹在時臘總愛鹹。

他歡喜鹽重的,昨天那個他還吃不上口!

““可惜他看不到了。”三翠不答,稍過,又説道“野雞今年真多,我上子打墳前過身,飛起來四隻,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雞吃了。”

“苗子也歡喜這些。”

“他只歡喜打兔。”

“你們那槍為什麼不賣給團上?”

“我不賣它。放到那裏,幾時要幾時可用。”

“恐怕將來查出要罰,他們説過不許收這東西。我聽你乾爹説過。”

“他們要就讓他們拿去,那值什麼錢。”

“聽説值好幾十!”

“哪裏,那是説九子槍!我們的抓子,二十吊錢不值的。”

“我聽人説機關槍值一千。一杆槍二十隻牛還換不到手。

軍隊中有這東西。

““苗子在軍隊裏總看見過。”

“苗子月裏都沒有信!”

“開差到××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説起過。”這時,孩子已安靜了,睡眠了,她們的説話聲也輕了。

“過年了,怎麼沒有信來。苗子是做官了,應當…(門前有接親人過身,放了一炮,孩子被驚醒,又哭了。)少爺,莫哭了。你爹帶銀子回來了。銀子呀,金子呀,寶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作母親的也哄着。

“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嗩吶,嗚嗚喇,嗚嗚喇。打銅鑼;鐺,團!鐺,團!看喔,看喔,看我寶寶也要接一個小嫁娘喔!嗚嗚喇,嗚嗚喇。鐺,團!鐺,團!”小孩仍然哭着,這時是吃也不行了。

“莫非吹了風,着涼了。”聽乾媽説,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頭,那小手,且抱了孩子滿房打圈,使小孩子如坐船。還是哭。就又抱到門邊亮處去。

“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風呀!婆婆説怕風吹壞你。吹不壞的。要出去嗎?是,就出去!聽,寶寶,嗚嗚喇,…”她於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台階,稍稍的閃了身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跤的事情了。那時乾媽在房中問的話她也記起來了。她如何跑也記起來了。她就站着讓雪在頭上落,孩子頭上也有了雪。

再過兩年。

出門的人沒有消息。兒子四歲。乾爹死了,剩了癱子乾媽。她還是依傍在這乾媽身旁過子。因了她的照料,這癱婦人似乎還可以永遠活下去的樣子。這事在別人看來,是一件功果還是一件罪孽,那還不可知的。

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樂。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歡喜的和氣的臉。仍然能做事,處理一切,井井有條。兒子長大了,不常須人照料了,她的期望,已從丈夫轉到兒子方面了。兒子成了人才真是天保佑了這人。她在期望兒子長成的時間中,卻並不想到一個兒子成人,母親已如何上了年紀。

過去的是四年,時間似乎也並不很短促,人事方面所有的變動已足證明時間轉移的可怕,然而她除了望子飛快的過去,沒有其他希望了。時間不留情不猶豫的過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擊,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災人禍,抵擋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為一個屬於別人幸福的估計,她無法自私,願意自己變成無用而兒子卻成偉大人物。

自從教書的乾爹死了以後,癱人一切皆需要三翠。她沒有所謂“不忍之心”始不能與這一家唯一的人遠離,她也沒有要人鼓勵才仍然來同這老弱疲憊婦人住在一起。她是一個在習慣下生存的人,在習慣下她已將一切人類美德與良心同化,只以為是這樣才能生活了。她處處服從命運,凡是命運所加於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應如何逃避。她知道她這種生活以外還有別種生活存在,但她卻不知道人可以選擇那機會不許可的事來做。

她除了生活在她所能生活的方式以內,只有做夢一件事稍稍與往不同了。往年幼,好玩,羨慕放不拘束與自然戲的生活,所以不是夢捉魚就是夢爬山。一種小孩子的脾氣與生活無關的夢,到近來已不做了。她近來夢到的總是落雪。雪中她年紀似乎很輕,聽到人説及做婦人的什麼時,就屢屢偷聽一會。她又常常夢到教書先生,取皇曆,講“關關雎鳩”一章。她夢到牛欄上打鼾的那個人,還仍然是在牛欄上打鼾,大母牛在反芻的小小聲音也彷彿時在耳邊。還有,爹爹那和氣的臉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當有時夢到這些事情,而醒來又正聽到遠處那老水車唱歌的聲音時,她想起過去,免不了也哭了。她若是懂得到天所給她的是些什麼不幸的戲,這人將成天哭去了。

做夢有什麼用處?可以温暖自己的童心,可以忘掉眼前,她正象他人一樣,不但在過去甜的好生活上做過夢,在未來,也不覺得是野心擴大,把夢境在眼前展開了。她夢到兒子成人,接了媳婦。她夢到那從前在牛欄上睡覺的人穿了新衣回家,做什長了。她還夢到家中仍然有一隻母牛,一隻小花黃牛,是那在牛欄上睡覺的人在外賺錢買得的。

子是悠悠的過去,兒子長大了,居然能用鳥槍打飛起的野雞了,癱子更老憊不中用了,三翠在眾人的口中的完美並不消失。

到了後來。一隻牛,已從她兩隻勤快手上抓來了。一個兒媳已快進門了。她做夢,只夢到抱小孩子,這小孩子卻不是睡在牛欄上那人生的。

她抱了週年的孫兒到雪地裏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轎過身時,她年紀是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