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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離開羅家,已經快到四點鐘了。從早晨到現在,他還沒顧得上吃東西,真是飢腸轆轆了。他想找一家小吃店,胡亂吃點什麼。正在他左顧右盼尋找的時候,忽然發現從街對面走過來一個大個子,戴着茶眼鏡,穿着灰
串綢長衫,後背微駝,正挨家查看門牌號數呢。
王一民一看見這個人,猛然一驚,不由得倒了一口氣。這個大個子不是別人,正是和王一民共同檢查羅世誠柳條包,又從他手中接過寫有羅世誠家庭地址信封的玉旨一郎!當時王一民就估計他可能發現那地址了。現在證明:這個
本人不但發現了,還牢牢記在心裏,並且按照那號數找上來了。
王一民心裏一急,他真想扭身跑回羅家,給他們送個信兒。但那是辦不到的,當柳絮影把他送出那木板小門以後,門關從裏邊嘩啦一響,已經
上鐵門閂了。柳絮影是在遵照他的囑告,提高警惕呀。現在只要他跑過去一敲門,立刻就會把玉旨一郎的視線引過來。不行,不能讓他看見自己,乘他全神貫注查看門牌號數的時候,自己必須躲開。王一民又向王旨一郎身後瞥了一眼,他身後沒有跟着什麼人。他正像自己頭會兒尋找羅家一樣,按照雙號門牌一側,挨家數號呢。
王一民忙一扭身,往街對面單號門牌一側走去。他方才尋找小吃店的時候,已經發現街對過有一家小門市鋪,在低矮的房檐頭上挑出一個白鐵做的酒葫蘆,下面系塊紅布,風飄蕩。中國這些古老的買賣幌子就有這麼一個好處,只要搭上一眼,立刻就知道是賣什麼東西的。像這種挑着酒幌的小雜貨鋪,裏面除了賣煙、酒、糖之外,一定還會有簡單的吃食。王一民這時就一直向這個小鋪走去。他一低頭鑽進了小屋,屋裏沒有顧客,一個戴着紅頂帽頭的老人,正坐在櫃枱後面打盹。王一民進來的時候腳步很輕,布鞋踩在土地上幾乎沒有任何聲響,但是那老人還是一
靈就睜開了眼睛,像在門檻下邊安了一個直通到他身上的電門似的,靈
度非常高。老人不但能立刻就清醒過來,而且還能馬上變成一張笑臉,對着王一民一點頭,站起身來説:“先生,買啥?”王一民本來想進門後再向街對面看看,但現在卻不好立即回頭了,他只好走到老人面前説:“有什麼吃的嗎?”老人一指櫃枱上的玻璃匣子説:“有淋的洋白麪的糖脆麻花,還有爐果、綠豆糕。”
“來麻花吧。”
“好。”老人開玻璃匣子取麻花。
王一民借這個空向窗外瞥了一眼。小鋪的玻璃窗很大,可以看見街對面的景物。只見玉旨一郎還在查找門牌號,馬上就要查到一百四十八號了…
王一民聽見櫃枱裏有撕紙聲,回頭一看,老人正在用紙包麻花。王一民忙擺擺手説:“哎,不用包,我在這兒吃。”
“嗅,您在這吃呀?”老人把麻花從紙裏拽出來,往起一舉説“那光吃這麻花乾巴拉瞎的哪行呢。我給您用汽水衝幾塊稻香村的綠豆糕,又清涼又敗火,就着大麻花一吃,管保稱心如意。”王一民已經打定主意,要在這裏盯住玉旨上郎的行蹤,玉旨一郎不走他也不打算離開了,所以便對老人點點頭説:“好吧。”老人的神頭立刻大增,他一貓
,從櫃枱裏舉出一個木板凳,往王一民面前一伸説:“您先坐下,我就給您去開汽水,沏綠豆糕。”老人説完就忙乎起來。王一民放下凳子,斜身坐在櫃枱前,這回不用回頭,一扭臉就可以看到窗外的街對面了。呀!玉旨一郎已經在敲一百四十八號的門了。王一民聽不見敲門聲,只看見玉旨一郎的手在動,一下,兩下…每下都像敲在他的心上。這個高深莫測的
本人,你來這裏幹什麼?你的叔叔被羅世誠摔得半死不活,你卻隻身一人來敲他的家門,你要從他家得到什麼東西?難道你那釣大魚的長線還要放到這貧民窟裏…王一民想到這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莫非説他是來跟蹤查看我?他知道我拿到了羅世誠居住地址,又特意打電話告訴我關於羅世誠遇難的消息,也可能在我離開學校後他又打電話去查問,發現我果真請假離校了,就跑到這裏來了?
…
哎呀,門開了!王一民看不見門裏站的是誰,只能看見玉旨一郎向門裏行了一個鞠躬禮,又説了幾句什麼,就側身走進去了。門一關,就像舞台的大幕落下來一樣,王一民的視線被切斷,心卻被懸起來…
老人把沏上汽水的綠豆糕和剩下的半瓶汽水拿過來。玻璃杯裏水泡翻騰,白沫高過杯口,像要馬上冒出來。老人邊往王一民面前放邊説:“快喝吧,管保你喝完這一碗還得沏下一碗。”王一民這時只覺口乾舌燥嘴發苦,忙抓起玻璃杯,一仰脖喝了一大口,只覺黏糊糊稀溜溜地湧進了嗓子眼,覺雖然不大舒服,味道卻還清香,便又接着喝了一口。
老人高興地笑了,他一邊給王一民往杯裏倒汽水一邊問:“怎麼樣?清涼可口吧?我再給您打瓶汽水吧?”王一民忙擺擺手説:“謝謝你,這一瓶就夠了。”王一民一邊吃着,喝着,一邊不斷地向街對面看。羅家的門關得緊緊的,街上的行人仍然是那麼稀少,還沒到下工的時間呢。他低頭看看錶,表好像停在那不走了,還是四點剛過。他只好狀似悠閒地吃着,喝着,盼着,等着…他真是外鬆內緊,心急如焚哪!
大概又過了十多分鐘,羅家的小門終於打開了!玉旨一郎從裏面退出來,他又向門裏行了一個鞠躬禮,然後轉身走了。小門又關上了,門裏邊的人仍然沒有面。
王一民看着玉旨一郎向街口走去,街口上沒有人等他,也沒有車接他,仍然是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邁着長腿,走出了街口。
王旨一郎的離去,並沒有使王一民到輕鬆,他還
不明白他來於什麼。他忙把剩下的一塊麻花
在嘴裏,算清賬,給完錢,離開小鋪,橫穿過街道,第二次站到羅家的小門前。他用手推了推小門,小門紋絲沒動。他舉手輕輕拍門,只拍了幾下,門裏就有人問:“誰呀?”是柳絮影的聲音。王一民忙答應了一聲:“是我,開門吧。”門裏“啊”了一聲,是驚?是喜?還是兼而有之?幾步小跑聲中又夾了一句:“是您哪!”門開了,門裏站着雨後梨花一樣的柳絮影。她雙眉微嚷,眼圈雖然還是紅紅的,眼睛裏卻沒了淚水,一頭秀髮披在雙肩上,手裏拿着一把木梳。她一見王一民,嘴角立刻現出了笑紋,還沒等王一民往院裏走,她就急不可待地説道:“您真經不住叨唸,我和媽媽正説着要去找您,您就又回來了!”由於興奮,她聲音提得很高。
王一民沒説什麼就一腳跨進了門裏,回手關嚴了小門。柳絮影忙跑過去上。
這時站在房門口的絮影媽媽開口了:“快請王老師屋裏坐吧!”王一民又對着這位老婦人點點頭,走近她身旁輕聲地説:“大娘,您一定很疲勞了,您先回屋去好好休息一下,有件事兒我想和絮影再嘮嘮。”老婦人立刻點着頭説:“好,好。你們上東屋去嘮吧。”説完老婦人先回身走進了西屋。王一民也和柳絮影進了東屋。一進門,還沒坐定,王一民就向柳絮影説:“以後注意,儘量不要在院門口高聲講話,尤其是那些帶着驚歎號的話。”柳絮影臉一紅,不由得用一隻手捂住了半邊臉,頭也低垂下去了。
王一民見狀忍不住地一笑説:“你頭會兒不是要我像對待世誠那樣對待你嗎?你還要跟我們共同前進,我這剛開頭説了…”王一民話沒説完,柳絮影忙抬起頭説:“您説吧,説吧,我非常高興您這樣直率地對待我,把我真的當成了…自己人。只不過是我,我…”王一民忙笑着接説道:“是不好意思?還是不習慣?”柳絮影又低頭笑了。
“慢慢就習慣了。”王一民微微揮了揮手説“好了,我們談正事吧。你方才説正和伯母叨唸我,我就又回來了。其實不是我又回來了,是我本沒走。
“您沒走?”柳絮影猛抬起頭,睜大了驚奇的眼睛。
王一民點點頭説:“嗯,沒走。我一直坐在你們家對面小鋪裏看着…”
“這麼説您看見我們家來的客人啦?”
“我一直等到他走。
柳絮影眨了眨大眼睛問道:“那麼您是有意躲避他?”
“對。
“可是他一進屋就找您。
王一民忙問:“你怎麼回答的?”
“我因為還沒清楚他的情況,就假説您從來也沒到我們家來過。
“你回答得對。
“可他卻説您是他的好朋友,你們共同在一中教漢語,還是一家子,都姓王。
王一民一皺眉説:“怎麼?他也姓王?”
“對。他自報姓名叫王義朗,還告訴我是仁義的義,明朗的朗。
王一民聽到這裏不由得搖着頭苦笑了笑説:“這傢伙倒真能扯淡。
“您説他講的是假話?”
“沒有一句是真的。
“原來是這樣啊!”柳絮影一皺眉説“我説怎麼從來沒聽世誠説過有這樣一個漢語老師呢?如果有,又是您的好朋友,世誠不能不提到哇。從這上我倒真的開始懷疑上他了。我越懷疑越覺得不對勁。他是怎麼知道我們家住在這塊的呢?如果是您告訴他的,您頭會兒就會當我們説。您是個細的人,不會一句不提的。這時候我又想起了您告訴我們的情況:敵人正在各處查找我們的家。這個人莫非是敵人派出來的密探?特務?這個念頭一出來,我立刻警覺起來。我使眼
給媽媽,讓媽媽少説話。我爹經過頭會兒那陣折騰,已經沒有氣力多説什麼了,就由我一個人答對他。他大概見我態度冷淡,話語不多,就問我是世誠的什麼人?我説是表姐。又問我的職業,我心裏暗暗高興,他沒有看過我的戲,可以隨便唬他了。於是我就告訴他我是小學教師。接着他又問媽媽,問爹爹,都間完了以後,就問我們知道世誠的情況不?我説世誠在你們學校裏,你還不知道他的情況嗎?這時候他才告訴我們:”世誠已經被
本人打死了!‘“王一民聽到這裏忙問了一句:“這是他的原話?”柳絮影點點頭説:“嗯。他就是這麼説的。説完了就直愣愣地盯着我們看。我和媽媽也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我們不落淚,不吱聲,就這麼和他對看着。看着,看着,他把茶鏡摘下來了,又細看了我們一下,忽然對我説:”請您告訴我實話,你們是不是已經知道那不幸的消息了?你們已經哭過,哀悼過。‘我和媽媽都不承認。他這時長嘆了一口氣説:“我知道,你們不會告訴我。王一民老師一定已經來過了。可惜,我晚來一步,沒能在這裏見到他!”我聽他這麼説,心裏猛一翻騰,這個人一進我們家門就問你來沒來,這會兒又進一步斷定你來過了,而且還説可惜,難道説他是奔着你來的?正在我着急的時候,他忽然也從兜裏掏出一百塊錢來,放在桌子上,説是他個人的一點意思。
“這意料不到的情況,使王一民真的大惑不解起來,他情不自地一拍腦袋説:“嗅,這是怎麼回事?”
“是呀,把我也鬧糊塗了。説他是特務吧,怎麼還掏錢?説他是奔你來的吧,怎麼還表示關心我們家?我就是帶着這些疑問,想去找你…”
“你這些疑問都有道理。”王一民站到柳絮影面前説“可是還有一個最大的疑問,你沒有提出來。”
“什麼疑問?”
“你看他是中國人嗎?”
“那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柳絮影瞪圓了明亮的眼睛説“他不但是中國人,還是標準的北方語音,話説得那麼清楚,簡直都趕上我們話劇演員了。”
“我看不光是説話趕上你們話劇演員,表演也趕上了,甚至還有超過的地方。你看他裝得多像啊!連你這名演員都讓他給矇騙過去了。”柳絮影滿臉驚疑之地向前走了一步説:-“您是説他裝成中國人的?他,他能是什麼人呢?”
“他的名字對你並不陌生,他的假名裏就包含着真名的成分。他那‘義朗’正是他真名‘一郎’的諧音,他姓兩個字的姓,頭一個是王字加一點,一個玉宇,下面還有一個旨字,全部姓名合起來就是玉旨一郎!”王一民這最後四個字一出口,柳絮影就用手一抱腦袋,仰着頭喊了一聲:“天哪!是他!”王一民反應靈地一下撲到她面前,壓低聲音急促地説道:“不要喊,你還想讓大娘昏倒在門前嗎?我正是怕給老人再增加
神上的負擔,才不敢讓她們過早地知道來的是
本人。但是我必須告訴你事情的真相。”柳絮影的手從頭上拿下來,她驚魂難定地望着王一民説:“可是這個
本強盜來幹什麼呢?他,他何必親自來呢?他要抓你,要毀我們家,一句話就可以了…”
“不,不那麼簡單,這是個非常難於理解的人,非常的…”王一民不往下説了。他低着頭在屋裏來回緊走起來。
柳絮影困惑地看着他,半天,她忍不住地問:“您看他會不會對您和我們家下毒手?我們現在得怎麼辦?”
“這些正是我在考慮的。”王一民又在屋裏走了兩圈,忽然一轉身站到柳絮影面前説“對我,暫時還看不出他有任何下手的意思。對你們家,從他今天隻身前來,又留下了一百塊錢,也得不出要立即動手的結論。但是,我們一定要有備無患。首先,要連夜清理你家所有的東西,不要讓敵人抓住一點可以定罪的憑證。重點是世誠的東西,一個碎紙片也不要放過,能燒的就燒掉。”柳絮影頻頻點頭。
王一民又接着説:“其次,還是要想法把情況告訴兩位老人家。老伯已經卧牀不起,而且我已經覺到他老人家那大義凜然之氣,到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後退一步的。使我擔心的倒是大娘,她神經上有脆弱的地方…”
“不,這您可沒完全看對。”柳絮影搖着頭説“家母早年得過頭昏病,在強烈的刺下——尤其是突然的刺
,她會暈倒,會休克,就像您頭會兒看見的那樣。當醒過來以後,她也會給人以軟弱不堪的印象。但是她決不會做出一點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她這一輩子,不斷讓人碾在腳底下,壓在最底層,可是她總是暗暗飲
着自己的血和淚,從不叫一聲苦。她看去軟弱,實在是堅強的。您今天如果還能
出一點時間,我願意把她一生的遭遇説給您聽聽。您聽了後,就會對她,對我們這一家有所瞭解了。”王一民點着頭坐在扶手椅上,靜靜地聽她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