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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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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去拿掃帚把杏樹底下的葉子都掃乾淨!李應!你是好孩子,拿條溼手巾把這群墨猴的臉全擦一把!快!”拿書的拿書;掃地的掃地;擦臉的擦臉;乘機會吐舌頭的吐舌;擠眼睛的擠眼;亂成一團,不亞於遭了一個小地震。老張一手摘黑板上掛著的軍帽往頭上戴,一手掀著一本《國文》找不認識的字。

“王德!你的字典?”

“書桌上那本紅皮子的就是!”

“你瞎說!該死!我怎麼找不著?”

“那不是我的書桌,如何找得到!”王德提著掃帚跑進來,把字典遞給老張。

“你們的書怎樣?預備好了都出去站在樹底下!王德快掃!”老張一手按著字典向窗下看了一眼。

“哈哈!叫你掃杏葉,你偷吃我的杏子。好!現在沒工夫,等事情完了咱們算賬!”

“不是我有意,是樹上落下來的,我一抬頭,正落在我嘴裡。不是有心,老師!”

“你該死!快掃!”

“你一萬個該死!你要死了,就把杏子都吃了!”王德自己嘟囔著說。

王德掃完了,茶也放在杏樹下,而且擺上經年不用的豆綠茶碗十二個。小四的父親也過來了,果然穿著新緞鞋。老張查完字典,專等學務大人駕到,心裡越發的不鎮靜。

“王德!你在門口去了望。看見轎車或是穿長衫騎驢的,快進來告訴我。臉朝東,就是有黃蜂螫你的後腦海,也別回頭!聽見沒有?”

“反正不是你腦袋。”王德心裡說。

“李應!你快跑,到西邊冰窖去買一塊冰;要整的,不要碎塊。”

“錢呢?”

“你衣袋裡是什麼?小孩子一點寬宏大量沒有!”老張顯示著作先生的氣派。

李應看了看老張,又看了看小四的父親——孫八爺——一語未發,走出去。

這時候老張才想起讓孫八爺屋裡去坐,心裡七上八下的勉強著和孫八爺閒扯。

孫八爺看著有四十上下的年紀,矮矮的身量,圓圓的臉。一走一聳肩,一高提腳踵,為的是顯著比本來的身量高大而尊嚴。兩道稀眉,一雙永遠發睏的睡眼;幸虧有只高而正的鼻子,不然真看不出臉上有“一應俱全”的構造。一嘴的黃牙板,好似安著“磨光退”的金牙;不過上的幾短鬚遮蓋著,還不致金光普照。一件天藍洋緞的長袍,罩著一件銅鈕寬邊的米坎肩,童叟無欺,一看就知道是鄉下的土紳士。

不大的工夫,李應提著一塊雪白的冰進來。老張向孫八說:“八爺來看看這一手,只准說好,不準發笑!”孫八隨著老張走進教室來。老張把那塊冰接過來,又找了一塊木板,一齊放在教室東牆的洋火爐裡,打著爐口,一陣陣的往外冒涼氣。

“八爺!看這一手妙不妙?洋爐改冰箱,冬暖夏涼,一物兩用!”老張挑著大拇指,把眼睛擠成一道縫,那條笑的虛線從臉上往裡延長,直到心房上,撞的心上癢了一癢,才算滿足了自己的得意。

原來老張的洋爐,爐腔內並沒有火瓦。冬天擺著,看一看就覺得暖和。夏天遇著大典,放塊冰就是冰箱。孫八看了止不住的誇獎:“到底你喝過墨水,肚子裡有貨!”正在說笑,王德飛跑的進來,堵住老張的耳朵,霹靂似的嚷了一聲“來了!”同時老張王德一人出了一身情不同而結果一樣的冷汗!

門外拍拍的撣鞋的聲音,孫八忙著出來,老張扯開喉嚨叫“立——正!”五十多個學生七長八短的排成兩行。小三把左腳收回用力過猛,把腳踵全放在小四的腳指上“哎喲!老師!小三立正,立在我腳上啦!”

“向左——轉!擺隊相——!”號令一下,學生全把右手放在眉邊,小四痛的要哭,又不敢哭,只把手遮著眼睛隔著眼淚往外看。前面走的他認識是衙門的李五,後面的自然是學務大人了。

“不用行禮,把手放下,放下,放下!”學務大人顯著一萬多個不耐煩的樣子。學生都把手從眉邊摘下來。老張補了一句:“禮——畢!”李五遞過一張名片,老張低聲問:“怎樣?”李五偷偷的應道:“好說話。”

“大人東屋坐,還是到講堂去?”老張向學務大人行了個舉手禮。

“李先生,你等我一等,我大概看看就走。行家一過眼,站在學堂外邊五分鐘,就知道辦的好壞,那算門裡出身。”學務大人聳著肩膀,緊著肚皮,很響亮的嗽了兩聲,然後鼓著雙腮,只轉眼珠,不扭脖項的往四外一看。把一口痰用舌尖捲成一個滑膩的圓彈,好似由小唧筒噴出來的唾在杏樹底下。拿出小手巾擦了擦嘴,又順手擦擦鼻凹的汗。然後自言自語的說:“哼!不預備痰盂!”

“那麼老五,八爺,你們哥倆個東屋裡坐,我伺候著大人。”老張說。

“不用‘大人’‘大人’的!‘先生’就好!新辦法新稱呼,比不得七八年前。把學生領到‘屋裡’去!”

“是!到‘講堂’去?”

“講堂就是屋裡,屋裡就是講堂!”學務大人似乎有些不滿意老張的問法。

“是!”老張又行了一個舉手禮。

“向左——轉!入講——堂!”學生把腳抬到過膝,用力跺著腳踵,震得地上鼕鼕的山響,向講堂走來。

老張在講臺上往下看,學生們好似五十多小石樁。俏皮一點說,好似五十多尊小石佛;瞪著眼,努著嘴,著脖子,直著腿。也就是老張教授有年,學務大人經驗宏富,不然誰吃得住這樣的陣式!五十多個孩子真是一頭髮都不動,就是不幸有一動的,也聽得見響聲。學務大人被屋裡濃厚的炭氣堵的,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從門袋裡掏出本的“寶丹”連氣的往鼻子裡,又拿出手巾不住的擦眼淚。老張利用這個機會,才看了看學務大人:學務大人約有四十五六歲的年紀。一張黑黃的臉皮,當中鑲著白多黑少的兩個琉璃球。一箇中部高峙的鷹鼻,鼻下掛著些幹黃的穗子,遮住了嘴。穿著一件舊灰官紗袍,下面一條河南綢做的洋式褲,繫著褲腳。足下一雙短筒半新洋皮鞋,著本地藍市布家做的襪子。乍看使人覺著有些光線不調,看慣了更顯得“新舊咸宜”

“允執厥中”或者也可以說是東西文化調和的先聲。

老張不敢細看,打開早已預備好的第三冊《國文》,開始獻技。

“《新國文》第三課,找著沒有?”

“找著了!”學生都用最高的調子喊了一聲。

“聽著!現在要‘提示注意’。”老張順著教授書的程序往下念。

“王德!把起來!那是‘體育’,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