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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鹿角王座和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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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常覺詫異:惡魔內心,與眾不同乎?西塔·霍姆《無恥貴族之冥思》王子之年傳於世農夫的眼睛裡充滿了深深的懷疑和疲倦,他手裡拿著草叉,用齒尖穩穩地對準瓦倫的眼睛。不管面前這位單身旅者走到哪個方向,他都緊緊指著他不放。

兩人之間相隔著刺人而漫長的沉默,很久很久之後,農夫才張了張嘴,氣憤地回答瓦倫先前的問題:“翻過下一座山,你就能找到陰影夫人。”他說著,把草叉狠狠地往地上一戳,又一指“當然,她的領地打這開始。我不想知道你為什麼想找她,而且我也不想看到你繼續站在這裡,站在我的土地上!趕快把你的靴子拿開點,別再呆在這兒!滾吧,先生!”他舉起叉子,威嚇地向前朝瓦倫戳了戳,似是在強調自己的話字字當真。旅者揚起眉,淡淡地回答道:“請接受我的謝意,”說完,他便不慌不忙地跨步走開了。

無須回頭,瓦倫也知道農夫的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望著他走到小山頂端,然後往山下走去。他能到那男人的視線,就如同兩把頂在背上的匕首。一直到他從山頂往下走,瓦倫也沒有回頭。

——在荒郊野外的鄉村,一個明智的旅者決不會站在高處,因為那樣會被人從遠處輕易看到。而那些打量外地人的機警眼睛,從來不太友好。

他從覆滿青草的翠綠山坡上一路小跑,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陰影夫人領土。有一瞬間,他很想變成一隻獵鷹,或是一匹猛獸,以躲過人們冷漠而惡意的眼…但,不,不能這樣。如果陰影夫人是什麼樣的對手他還不清楚,若她警惕很高,自己貿然暴魔法能力,絕對並非明智之舉。

當然,如果他是真的是“瓦倫”是個者,自然並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但他用“伊爾明斯特”這個響亮的名字巡遊費倫大陸經年,總是太過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考慮到這是他自己所選擇的人生之路,現在想改變這個品也未免有點太遲了,他邊走邊想,何況從他偷偷摸摸地從費爾墨雷城堡潛逃出來,也並沒走太遠。——斯特拉要將他打造成一把趁手的武器,或者,至少是一件工具。但在這漫長的鍛造過程中,這雨點一般的錘擊,對於一件“武器”來說似乎實在是太過嚴厲了一些。忘了是哪個古人說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將苦其筋骨”?要是他能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用魔法來獲取各種私人利益,而本不去考慮這麼做的後果,以及其他人的命運,這顯然會容易許多。至少,他早就快快活活地統治起自己出生的那片國土——就像不少他認識的法師那樣。向一位魔法女神發出虛無的禱告,對他來說一定是件毫無意義的事。

而他如今的選擇,只帶給他一個稍稍有些特別的“好處”:長生不老。他年輕時所有的朋友和鄰居,早些年冒險歲月中的每一個夥伴,在魔法之都斯卓諾狂歡和工作中遇到的愛侶和友人…所有他認識的人,全都一個接著一個地,先他而去。甚至連那座偉大的城市都告別了他。

伊爾明斯特腦海裡亂亂地飄過那些美麗的臉孔,燦爛的笑容,親密的愛撫,忍不住苦澀地咬緊了嘴。他曾經跟她們討論人生,興奮地期待未來的夢想,也曾和她們訂下海誓山盟般的約定,可現在,全都如同清晨的薄霧,被太陽光一照,就慢慢消散,最終化成了遙不可及的泡影,他還是一無所有。

太多太多的事情,最終都變成虛空一場…就像他面前出現的村莊一樣。

倒塌的房屋,雜草叢生的花園和道路,紛紛亂亂地向他致意。到處是聳立在地上黑乎乎的煙囪,向破爛的匕首一般,筆直地刺向長空,告訴他在火災到來之前,這裡曾有一座小村莊,而那野蔓藤爬滿的小坡,則曾經是一面鵝卵石砌成的圍牆,或是分隔地界所用的灌木籬笆牆。

當伊爾明斯特走過廢墟,一匹狼,要麼就是其他尖牙利齒的野獸,從一座破敗的房子裡竄了出去。不管怎麼說,這座村莊看起來完全荒廢了。難道這就是也斯卜理提到過的,陰影夫人在“強迫推行她的命令”?難道他自己經過的每一處地方,都註定變成廢墟嗎?房屋荒廢,那住在這裡的人們又怎樣了呢?逃走了?搬遷了?還是?沒走幾步,他就得到了答案。腳下發出“咯嚓”一聲,踩到鈍灰黃的什麼東西。絕對不是石頭,而是…一顆骷髏…現在被他踩成了好幾片。他抬起頭,冷冰冰地繼續往前走。

又走了幾步,又聽到“咯嚓”一聲響,這次是一長長的骨頭。接著是另一,再接著是第四…他正行走在死者之上。在這座叫做哈門紹的村莊中,風化的侵蝕的散亂的人類的骨頭,遍地都是。

瓦倫來到蜿蜒的小河岸邊,本以為那裡有一座小橋,只是扶手倒塌在一旁。卻不料竟是一大堆骸骨,骷髏的手骨在水邊搖擺,幾乎快從肢幹上脫落下來。伊爾往前凝視著,至少看到八顆頭骨,忍不住長嘆一口氣。但他繼續往前走著,在蔓延的雜草裡尋找著自己的去路。那些院門和歪在一邊的手推車,迅速地被蔓延的荊棘草和高高的騰蔓裹住,就像是在宣告,院落已經被它們掌管。

如今只有死人還住在哈門紹村。伊爾踱步走進一座村舍,只是想確定一下這裡是否還有什麼人活著。他飛快地在房裡瞟了一眼,只看見一具骷髏,坐在一把石椅子上。一條軟綿綿的蛇,盤在石頭椅子的頂端,在骨骸裡進進出出地穿梭。它被伊爾這個外來人驚醒,正在尋找恰當的高度,好撲過來攻擊他。它在被蹂躪的房間裡噝噝地吐著血紅的子,伊爾趕緊閃出門,並無意質疑那毒蛇撲食的本領。

走出哈門紹村的路看起來同村莊一般的破敗。高高的天空上盤旋著一隻禿鷲,狠狠地打量著路上走過的人類,看著他穿越小道,朝杜靈頓而去。

據那些如今依然力旺盛的老人的說法,杜靈頓是一座繁忙的小市鎮,是依託小磨坊發展起來的市集。伊爾原設想那裡是一派熙熙攘攘景象,可等他走到那裡,映入眼簾的卻是另外一片廢墟,同先前那座村莊一模一樣,同樣的荒涼。伊爾站在市鎮中心的十字路口,板著臉,抬頭看了看天,天空慢慢變成鉛灰,聚起大片濃濃的烏雲。他聳聳肩,繼續往前走。只要他的行李和卷宗能一直保持乾燥,誰又會在乎一點小雨呢?他選擇了往西北方去的路,走了許久也不見有雨落下。他爬上一面陡峭的山坡,山上燒焦的矮樹林原本應是一片果園。天空重新放亮,但他所過之處一直都是廢墟。

人們告訴過他,陰影夫人出巡時,身邊總帶著大隊黑騎士。沒有人不害怕黑騎士,他們的劍最最嗜血,從沒有所謂憐憫和寬容,也從不在乎對手是否已經投降。人們只知道他們所過之處,絕不會留下活口。要是遇上了他們,只能怪旅客自己運氣不好。

但伊爾仍然慢慢地走進她領土的深處,在荒涼的焦土之上,他完完全全變成了孤身一人。沒有馬蹄聲,沒有喇叭吹奏聲,也沒有什麼人騎著快馬,如雷鳴般衝向他這個肩上揹著包裹的單身旅者,告訴他不得由此經過。

漸漸暗下來,琥珀的天空展現出壯麗的晚霞,光灑滿遠方的大地。伊爾明斯特又爬上一座山谷,往下看去,恰好能看見圖瑞靈鎮,它曾經是(也許現在仍是)陰影夫人的家園。但,那裡仍然是一片只有野獸出沒的廢墟。

從高處眺望,森林中立著大概四五十座建築物,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樹林完全沒的。在這些廢棄的建築當中,隱隱約約看得見一座高挑的城堡,圍牆傾敗,城樓上的眺望塔已經變成了某些危險飛禽的鳥巢。這時天空已變成了深深的赤紅,幾顆星星升上頭頂。

是個過世很久的老匪首,手下有一隊極出的匪幫。是他修建了這座高高尖頂的瑞靈城堡,作為自己小小領地的標誌。但圖死了沒幾天,匪幫也就分崩離析了。

伊爾明斯特的嘴抿得緊緊的。##要是他試圖從這些本地歷史裡讀出什麼特別的意味,那一定是相當自大和無禮之舉。況且,站在這裡,他也看不到那廢墟城堡的城牆上,有他夢裡出現過的那種蜘蛛網大門。想知道鎮上到底還殘存下些什麼,那得花上不少時間研究(當然這也是相當僭越死者的行為,當然,興許在這期間,不會有什麼東西想把他從這裡趕走,或是乾脆吃掉他)。他嘆了一口氣,提醒自己說,從這裡望下去,只看得見圖靈城堡既高而又堂皇,很像是夢裡出現過的地方——興許是,但他並不確定。要確定這一點,必須下山親眼去觀察一番。

黃昏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下山去廢鎮上打探一番,但最謹慎的作法應該是抓緊這點時間趕到遠處綠草蔭蔭的山坡上去,那裡隔廢墟很遠,也比較安全。一個聰明人會選那裡作為宿營地,而不是踩著鬆鬆的岩石(更多的是人類的骨頭),滑下山坡,只為了趕在天黑之前仔細看廢墟一眼。但伊爾明斯特·艾摩幾個世紀都沒學會該如何做一個聰明人,這一刻又怎麼可能學得會呢?伊爾明斯特下到山谷下的廢墟地上,太陽很快就將落下山坡,他身後的影子已經變得很長很長了。原先橫穿市鎮的主要大道上,如今覆滿齊腿高的雜草。伊爾費力地在草叢裡跋涉,道路兩旁黑漆漆的房子,看起來就像是巨人的頭蓋骨。他靜靜地往前奏,用剛才砍下來驅蛇的子用力把草往兩邊分,並儘量把地上的碎石碎骨扒拉開,免得腳踩上去痛得受不了。

等他終於趕到荒廢的圖靈城堡中央,天已接近全黑。緊張而沉重的寂靜壓了下來,所有動作的回聲,都被那默默等待的無聲無息所噬,就像是濃濃的大霧,把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伊爾試探地用子敲著一塊石頭,他每敲一次,就發出刺耳的咔咔聲,但附近的城牆中並沒有穿出迴響。有兩次,他都從眼角撇見了有東西在角落裡動彈,但等他轉過臉去,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樹林,和廢墟的石頭城牆。

他敢肯定,這裡一定住著,埋伏著什麼生物,正在觀察他。從沒有屋頂的房子邊緣,透進黃昏的微光,投在周圍的灌木上,藤蔓上,荊棘上,它們全都厚厚地盤在一起。伊爾了一口氣,繼續地往前找,尋找著夢裡高高的城牆,上面有一座蜘蛛網結成的大門。但他沒有看見類似的高大建築…除了圖靈城堡。

雜草覆蓋的大路上,有許許多多被風化的黃褐骨頭,早已變得又幹又脆,接連不斷地在他腳下噼啪作響,被踩碎。毫無疑問,當然是人類的骨頭。骨骸的數量之多,足以在城堡荒廢的城牆外鋪成整整一大塊地毯。伊爾明斯特小心翼翼地穩步向前,用子扒拉開碎骨頭,趕走了兩三條盤踞在石頭上的花斑蝮蛇。現在他四周已是黑乎乎一片,但他必須趕到城牆邊上去看看…城牆原本足有一座普通村舍那樣厚,二十多米高,現在它卻被從裡到外扯開了一條大縫。也許有東西正在裡面等著他呢。

好吧,也許一個人不應該這麼戲劇化。伊爾微微一笑,總有一些大法師認為諸神之界的命運就在他們的掌握中,會因為他們的每個行動與每段言辭而改變,這實在是他們致命的弱點。作為伊爾明斯特,他現在只想知道,前面是不是有一道蜘蛛網形的城門,這就足夠了。

他走進一間禮堂,拱頂的天花板極高,形狀亦完整無缺,雖然顏已經凋敗,卻仍然看得出上面原本繪著無數綠的樹木,樹枝上結滿豐盛的果實。大廳的地板,多年前曾經雕細琢,由石英和大理石面板構成波型的紋路,當年一定光彩耀人。但如今地面上滿是灰塵,碎石頭渣,鳥巢,小鳥屍體的細骨頭,以及各種各樣無法辨別的殘骸。

大廳裡十分陰森黑暗。為了以防萬一,伊爾本不想用魔法召喚亮光,但他很想看清對面牆上巨大的橢圓形黑石頭。那面牆上砌滿好些亮閃閃的白石英,形成一道星星的圓環(是十四顆,或是十二顆不規則形狀的星光,但都不像斯特拉的那種狹長之星)。圓環中央,雕刻著一雙女人的嘴,伊爾要滿滿地張開自己的手臂,才能丈量嘴的寬度。

是合起的,嘴角微微翹起,出一抹神秘的微笑。伊爾看到這嘴,心裡不自覺地泛起一種不舒服的古怪覺,他知道自己從前也有過非常類似的覺。也許這是一張正在說話的嘴巴,只要他能完全解開它蘊含的秘密,便能得知它要傳達的信息,雖然也許那不是對他所說的話。當然,這嘴也許並不這樣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