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豬十六思舊探故里洪泰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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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真是豬腦子!”楊七道“共產黨的錢,不花白不花。賺了,咱想還他們也許不要;賠了,他要咱們沒錢。再說了,這‘紅’牌辣椒醬,註定了是要往死裡發的一個牌子,除非你炒辣椒時不燒柴火燒人民幣,否則,往哪裡賠?”
“那就求金龍幫咱們貸款?”孫虎問。
“貸。”孫龍答。
“貸到款就買大鍋、招工人、蓋房子、做廣告?”
“買、招、蓋、做!”
“這就對了!你們這兩個榆木腦袋終於開了竅了!”楊七拍著大腿說“二位老闆蓋廠房所需的木料,老哥負責供應。井岡山竹,堅韌
直,百年不腐,價錢只有杉木檁條的一半,是真正的價廉物美,你們蓋二十間廠房,用檁條四百
,如果用
竹,每
少說也便宜三十元,僅這一筆,我就給你們省下一萬二千元!”
“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子,原來是賣竹啊!”孫虎道。
吳秋香提著兩瓶“小老虎”、捏著兩盒“良友”煙走過來,互助右手端著一盤黃瓜蒜泥拌豬耳朵,左手端著一盤油炸花生米隨後跟著。吳秋香將酒暾在桌上,將煙放在楊七面前,嘲諷道:“不必害怕,這兩盤菜,是我送給孫家兄弟下酒的,不算在你賬上。”
“吳老闆,瞧不起老楊?”楊七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說“老楊大錢不趁,但吃盤黃瓜的錢還是有的。”
“知道你有錢,”秋香道“但這兩盤菜是我巴結孫家兄弟的,你們這‘紅’牌辣椒醬我看能火。”互助微笑著,將那兩盤菜放在孫家兄弟面前。他們慌忙站起來,忙不迭地說:“嫂子,還麻煩您親自動手…”
“閒著沒事,過來幫個手…”互助微笑著說。
“老闆娘,別光照顧大老闆啊,也招呼一下我們啊!”那一桌上,伍元捏著那張用塑料套了膜的簡易菜譜,扇打著一隻白的飛蛾說“我們點菜。”
“你們自己喝著,一定要喝足,別給他省酒錢,”秋香為孫家兄弟斟滿杯,斜著一眼楊七,說“我過去招呼一下那些壞蛋。”
“這些壞蛋,吃盡了苦頭,也該著他們過幾年人子啦。”楊七道。
“地主、富農、偽保長、叛徒、反革命…”吳秋香指點著桌子周圍那些人,半玩笑半認真地說“西門屯的壞蛋,差不多全齊了,怎麼?你們聚會,想幹什麼?想造反?”
“老闆娘,別忘了,你也是惡霸地主的小老婆呢!”
“我跟你們不一樣。”
“什麼一樣不一樣,”伍元道“你說那些稱號,那些黑帽子,鐵帽子,晦氣帽子,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現在,跟大家一樣,是堂堂正正的人民公社社員呢!”餘五福道:“摘帽一年了。”張大壯道:“不受管制了。”田貴還是有幾分膽怯地往楊七那邊瞅了一眼,低聲道:“不挨藤條啦。”
“今天是我們摘帽、恢復公民身份一週年,對我們這些受了三十多年管制的人來說,是大喜的子,”伍元道“我們聚在一起,喝兩盅,不敢說是慶祝,就是喝兩盅…”餘五福眨巴著發紅的眼睛,說:“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做夢也沒想到…”田貴眼裡夾著淚說:“…我那孫子,去年冬天竟然當上瞭解放軍,是解放軍啊…過
節時,金龍書記親手把‘光榮人家’的牌子掛在我家門口…”
“謝英明領袖華主席啊!”張大壯說。
“老闆娘,”伍元道“我們這些人,都是草包肚子,吃什麼什麼香,你就照量著給我們置辦上點就行了,我們都是吃了晚飯來的,肚子不餓…”
“是該好好慶祝慶祝,”秋香道“按道理說,我也算是地主婆呢,但幸虧我跟著黃瞳沾了光。另外,說千道萬,咱們老洪書記是個好人,擱在別村,我和都逃脫不了。我們三個,就苦了他們大娘…”
“娘,你嘮叨這些幹什麼呀!”端著茶壺茶碗的互助從背後蹭了一下秋香,笑臉對著那些人,道:“各位大叔、大伯,先喝茶!”
“你們信得過我,我就替你們做主啦。”秋香道。
“信得過,信得過。”伍元道“互助,你是書記夫人,親自給我們端茶倒水,倒回四十年去,做夢也不敢想。”
“哪還用倒回四十年?”張大壯嘟噥著“倒回兩年去也不敢想…”我說了這麼久,你要不要說兩句?發幾句牢騷?發幾點慨?大頭兒道。我搖搖頭,道:解放無言。
藍解放,我對你不厭其煩地描繪那個夜晚西門家大院的情景,向你轉述我作為一頭豬聽到的和看到的,其目標是要引出一個人,一個重要的人,洪泰嶽。西門屯大隊新蓋了辦公樓後,原大隊辦公室——西門鬧家的五間正房,就成了金龍和互助的住房。而且,金龍在宣佈屯裡的所有壞分子摘帽的同時,也宣佈他不再姓藍而改姓西門。這一切,都暗含著意味,讓忠誠的老革命洪泰嶽大惑不解。此刻他正在大街上轉悠,電視劇已經播完,嚴守規章的伍方不理那些年輕人的嘮叨,堅決地關機,並把機器搬回屋去。一個略有些歷史知識的年輕人低聲恨罵:老國民黨,共產黨怎麼不把你斃了呢?對這些歹毒的話,老伍方充耳不聞,他耳朵並不聾。月光太明亮,氣候太宜人,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在街上閒逛,有的打情罵俏,有的蹲在路燈下打撲克。有一個嗓門像公鴨的嚷嚷著:善寶今天進城抓獎,中了一輛摩托車,該不該讓他請我們喝酒?!——該,太該了,發了橫財不散財,必有災禍天上來。走啊,去秋香酒館,善寶!——幾個人上去把蹲在路燈下打撲克的善寶拉起來。善寶掙扎著,對著那些拉扯他的人像螳螂一樣出拳。他滿臉惱怒地罵道:王八蛋才中了獎,王八蛋才抓了一輛摩托車!——看嚇得那樣,你是寧願當王八蛋也不願承認中獎啊!——我要中了獎…善寶咕噥著,突然大聲叫起來:老子中了獎了,老子中了一輛轎車,氣死你們這些雜種!說罷就背靠著電線杆蹲下去,氣沖沖地說:不玩了,回家睡覺,明一大早還要進城去領獎呢!眾人齊聲笑起來。還是那公鴨嗓子提議:咱們也別為難善寶,他老婆是鐵算盤子。咱們湊份子吧,每人兩塊錢去鬧鬧吳秋香,這樣的好夜晚,有老婆的回家睡覺,沒老婆的回家幹什麼?扳飛機
縱桿?游擊隊拉大栓?——走啊,沒老婆的跟我來啊,找吳秋香啊,秋香好心腸啊,摸摸
,捏捏腿,扳過臉來親個嘴!——洪泰嶽自從退休之後,漸漸地染上了藍臉的症候:白天在家裡悶著,只要月亮一出來就出門。藍臉是藉著月光幹活,他是藉著月光在屯子裡晃悠。走過大街串小巷,像一箇舊時的巡夜人。——金龍說:老支書,覺悟高,夜夜為咱當保鏢——這當然不是他的本意,他看不慣啊,他憂心忡忡啊,他憋屈得慌啊!他總是一邊晃悠一邊喝酒,用一個扁平的、據說是八路軍用過的水壺,身上披著破軍裝,
間扎著牛皮武裝帶,腳蹬草鞋、腿扎綁腿,完全是一副八路軍武工隊的打扮,只是
股後邊缺少一支盒子槍。他走兩步,喝一口,喝一口,罵兩聲。一壺酒喝完,月已平西,他也醉得東倒西歪,有時能晃悠回家睡覺,有時,就隨便歪在草垛邊上或廢棄不用的碾盤上,直睡到紅
升起。有好幾次,早起趕集的人看到他靠在草垛上睡著,鬍鬚眉
上都結著冰霜,他臉
紅潤,全無寒冷畏縮之態,呼嚕聲響亮又香甜,使人不忍驚醒他的夢。偶爾的,他也會心血來
、晃悠到屯東田野裡,去與藍臉磨牙鬥嘴。他當然不敢站在藍臉的地裡,他總是站在別人家的地裡,與藍臉爭競。藍臉手中有活忙著,不多接他的話茬,任他一個人,喋喋復喋喋,滔滔復滔滔。但只要藍臉一開口,總有一句像石頭一樣堅硬或像尖刀一樣銳利的狠話扔出來,頂他個張口結舌,氣他個頭暈腦漲。譬如在實行“聯產到勞責任制”階段,洪泰嶽對藍臉說:“這不是復辟資本主義嗎?你說,這不是物質刺
嗎?”藍臉甕聲甕氣地說:“好戲還在後頭呢,走著瞧吧!”當農村改革到了“包產到戶責任制”階段時,洪泰嶽站在藍臉地邊上,跳著腳罵:“他媽的,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各盡所能,按勞分配,這些,統統不要了嗎?”藍臉冷冷地說:“早晚要單幹。”洪泰嶽說:“你做夢。”藍臉道:“走著瞧。”當改革到“大包乾責任制”時,洪泰嶽喝得酩酊大醉,嚎啕大哭著來到藍臉的土地邊。他怒氣衝衝地罵著,好像藍臉是這翻天覆地的重大改革的決策人:“
你活媽藍臉,真讓你這混蛋說中了,什麼‘大包乾責任制’?不就是單幹嗎?‘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啊,我不服,我要去北京,去天安門廣場,去
主席紀念堂,給
主席哭靈,向
主席訴說,我要告他們,我要告你們,鐵打的江山啊,紅
的江山啊,就這樣改變了顏
了啊…”洪泰嶽悲憤
加,神志昏亂,遍地打滾,忘記了界限,滾到了藍臉的土地上。其時藍臉正在割豆,驢打滾一樣的洪泰嶽把藍臉的豆莢壓爆,豆粒進出,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藍臉用鐮刀壓住洪泰嶽的身體,嚴厲地說:“你已經滾到我地上了,按照咱們早年立下的規矩,我應該砍斷你的腳筋!但是老子今天高興,饒過你!”洪泰嶽一個滾兒,滾到旁邊的土地上,扶著一棵瘦弱的小桑樹站起來說:“我不服,老藍,鬧騰了三十多年,反倒是你,成了正確的,而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這些辛辛苦苦的,這些
血
汗的,反倒成了錯誤的…”藍臉口氣和緩地說:“分田到戶不是也有你一份嗎?有沒有敢少分給你一分一釐?沒有,沒人敢。你那每年六百元老幹部退休金,不是按月發給你嗎?你那每月三十元榮軍補助,敢有人扣下不發給你嗎?沒有,沒人敢。你沒吃虧,你乾的好事兒,共產黨都折成了錢,一筆一筆,按月發給你呢。”洪泰嶽說:“這是兩碼事,我不服的是,你老藍臉,明明是塊歷史的絆腳石,明明是被拋在最後頭的,怎麼反倒成了先鋒?你得意著吧?整個高密東北鄉,整個高密縣,都在誇你是先知先覺呢!”
“我不是聖賢,澤東才是聖賢,鄧小平才是聖賢,”藍臉
動不安地說“聖賢都能改天換地,我能幹什麼?我就是認一個死理: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硬捏合到一塊兒,怎麼好得了?沒想到,這條死理被我認準了。”藍臉眼淚汪汪地說,“老洪,你這條老狗,瘋咬了我半輩子,現在,你終於咬不到我了!我是癩蛤蟆墊桌腿,硬撐了三十年,現在,我終於直起
來了!把你的酒壺給我——”
“怎麼,你也想喝酒?”藍臉一步跨出自己的土地,從洪泰嶽手裡奪過扁酒壺,揚起脖子,喝了個壺底朝天,然後,把那壺猛地撇了出去,跪在地上,對著明月,悲喜集地說:“老夥計,你看到了,我熬出來了。從今之後,我也可以在太陽底下種地啦…”——這些事都不是我親眼所見,而是來自道聽途說。由於此地出了個寫小說的莫言,就使許多虛構的內容與現實的生活混雜在一起難辨真假。我對你說的應該是我親身經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東西,但非常抱歉的是,莫言小說中的內容,總是見縫
針般地擠進來,把我的講述引向一條條歧途。我們知道,莫言有一部知名度不高的小說《後革命戰士》,小說發表後默默無聞,我估計讀過此書的人不會超過一百個,但此書的確塑造了一個極具個
的典型人物。
“老鐵”一個被抓丁當了國民黨士兵、隨即又被解放軍俘虜並參加瞭解放軍接著受傷復員回鄉的人。這樣的人以千百萬計,是貨真價實的小人物。但這個小人物總認為自己是個大人物,總以為自己的一行一動都影響到國家命運甚至歷史進程。當四類分子被摘帽和右派分子被改正時,當農村實行包產到戶時,他都要穿上他的軍裝去上訪,上訪回來就在村裡宣佈他受到了某個大人物的接見,大人物告訴他中央出了修正主義,發生了路線鬥爭。村裡人都把“老鐵”叫做“革命神經病”毫無疑問,莫言小說中這個人物,與洪泰嶽很相似,莫言沒有直寫其名,顯然是給他留下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