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豬十六思舊探故里洪泰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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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我躲在西門家大院門外的暗影裡偷窺著大院裡的情景。我看到,已經基本上喝醉了的楊七,端著一碗酒,前仰後合,搖到那群昔的壞蛋桌旁。這桌上的人,因為聚會的理由奇特,特容易地勾起了對往昔悽慘歲月的回想,一個個心情亢奮,很快進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狀態。看到昔
的治保主任、這個代表著無產階級專政用藤條
打他們的人,一時都有些吃驚,也有些慍怒。楊七到了桌邊,一手扶著桌沿,一手端著酒碗,舌
發硬、但吐字還算清楚地說:“各位兄弟、爺們兒,我楊七,當年,多有得罪諸位的地方,今
,楊七我,向你們賠禮道歉了…”他將那碗酒往嘴裡倒,但多半倒到了脖子裡。被酒濡溼的領帶纏著他。他想拉松領帶,但想不到越拉越緊,自己把自己勒得臉
青紫,好像因為痛苦無法排解、要用這種方式自殺謝罪。
昔的叛徒張大壯,人甚寬厚,便起身勸解楊七,並幫他把那條領帶解下來,掛在樹杈上。楊七的脖子青紅,眼睛發直,說:“爺們兒,西德總理
蘭特,冒著大雪,跪在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替希特勒的德國認罪、贖罪,現在,我,楊七,當年的治保主任,跪下,向你們認罪,贖罪!”他跪著,電燈強光照得他臉
發白,掛在杏樹權上那條領帶猶如一柄滴血的劍懸在他的頭頂,頗有象徵意味。這場面雖有幾分滑稽,但讓我心中頗為
動。這個
暴乖戾的楊七,竟然知道
蘭特跪地贖罪,竟然良心發現向當年被自己打過的人道歉,讓我無法不對他刮目相看。我模模糊糊地想起,關於
蘭特跪地的事,似乎曾聽莫言朗誦過,又是一條來自《參考消息》的消息。
這幫昔壞蛋的領頭人伍元,急忙把楊七拉起來。楊七抱著桌子腿,死活不起,竟嚎啕起來:“我有罪啊我有罪,閻王爺讓鬼卒用鞭子
我…哎喲,痛死我了…痛死我了…”伍元道:“老楊,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都忘了,你何必還掛在心上?再說啦,那是社會
的,你楊七不打我們,也會有李七劉七打我們,起來吧起來吧,我們也熬出了頭,摘了帽,您也發了財。如果你良心不安呢,就把你賺的那些錢,捐出來修座廟吧。”楊七哭著吼:“我不捐,我好不容易掙幾個錢,憑什麼要捐出來修廟?
…
我請你們打我,我當年揍過你幾下,你就還我幾下,不是我欠你們的賬,是你們欠我的賬…”正當此一片紛亂之時——因為剛剛有一群年輕人湧進院子,看著楊七耍寶,跟著起鬨——我看到洪泰嶽一步三搖地從遠處走過來。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子濃烈的酒氣。這是我逃亡多年之後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這個西門屯大隊的昔最高領導。他的頭髮全白了,但那些
壯的髮絲還是那樣倔強地直立著。臉浮腫著,牙齒也掉了幾顆,顯出了幾分蠢相。他跨人大門那一瞬間,院子裡那些喧鬧不休的人齊刷刷地閉著嘴,可見人們對這個統治西門屯多年的人物,還是心懷幾分畏懼。但立刻便有年輕人調笑起來。
“嗨,老洪大爺,去給主席哭靈回來了?見到省委書記了吧?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你們怎麼辦?
…
”吳秋香急忙出來——那些昔
的壞蛋們也都條件反
般地站起來,因動作匆忙,老田貴面前的碗筷都被拂到了地上——老書記啊,她熱情而親暱地喊叫著,挽住了洪泰嶽的胳膊,這情景讓我驀然回想起當牛時在打穀場邊看過的一部電影裡,那個暗藏的階級敵人的騷老婆勾引革命幹部的情景。也讓在座的年輕人回想起來革命樣板戲裡的地下共產黨阿慶嫂接待雜牌軍司令胡傳魁的情景,因為他們怪腔怪調地模仿著那齣戲裡阿慶嫂的臺詞:胡司令,是哪陣風把您吹回來的?——洪泰嶽顯然不習慣吳秋香這過分的熱情,他掙脫胳膊,因用力過猛,險些摔倒,秋香趕緊上前扶他,這次他沒有掙脫,被扶到一張乾淨的桌子邊坐下。因為是條凳,沒有靠背,洪泰嶽隨時都有前傾與後跌的危險,有眼力見兒的互助急忙搬來一把椅子,安排他坐穩。他一條胳膊放在桌子上,側著身,眼睛盯著樹下的眾人,目光
濛,暫時還沒形成焦點。秋香習慣
地用
巾擦拭著洪泰嶽面前的桌面,親切地問:“老書記啊,您來點什麼?”
“我來點什麼…我來點什麼…”他眨巴著沉重的眼皮,猛地一拍桌子,把那隻坑坑窪窪的老革命水壺猛地往桌子上一礅,怒衝衝地吼叫著“你說我來點什麼?!酒!再給我摻上二兩槍藥!”
“老書記啊,”秋香賠著笑臉“我看您喝得也差不多了,酒,就不喝了,明天咱再接著喝,今天,我讓互助給您熬一碗鯽魚醒酒湯,您熱熱乎乎地喝下去,然後回家睡覺,您看好不好?”
“什麼醒酒湯?你以為老子醉了嗎?”他盡力地瞪著腫脹的眼皮——眼角夾著兩團黃的眼屎——不滿地吼叫著“老子沒醉,老子即便是醉了骨頭醉了
,心裡也像這天上的明月,亮堂堂的,明鏡一樣,想騙我,哼,沒門!酒,酒呢?你們這些資本主義的小業主,小商小販,就像三九天的大蔥,
枯皮幹心不死,一旦氣候合適,馬上就發芽開花。你們不就是認錢嗎?只認錢不認路線,老子有錢!酒來!”秋香對互助使了一個眼
。互助端著一個白碗,匆匆出來,道:“老書記,您先喝點這個。”洪泰嶽喝了一口,呋地噴了,用袖子抹抹嘴,礅著那鋁皮水壺砰砰響,大聲喊叫,有幾分淒涼,有幾分悲壯:“互助,想不到你也糊
我…我要喝酒,你給我喝醋。我的心早就被醋泡起來了,啐出口的唾沫比醋都酸,你還讓我喝醋,金龍呢?金龍那個兔崽子呢?你把他給我叫來,我要問問他,這西門屯,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
“好啊!”那些原本就想鬧事取樂的年輕人,聽到洪泰嶽大罵金龍,不由得喝起彩來。他們說:“洪大爺,老闆娘不給你酒喝,我們給你喝!”一個小夥子怯生生地將一瓶酒提過來,放到洪泰嶽面前。
“咄!”洪泰嶽大吼一聲,嚇得那小夥子像受了驚嚇的袋鼠一樣,猛地躥到一邊去。洪泰嶽指著翠綠的啤酒瓶子,鄙視地說“這也算是酒?呸,馬!要喝還是喝——我要的酒呢?”他真正惱了,將那瓶啤酒橫掃到桌下——砰然一響,四座皆驚——“我的錢是偽鈔嗎?常言道‘店大欺客’,沒想到你們這小小的街頭酒館也欺負客人——”
“老書記啊,”秋香提著兩個小黑壇忙不迭地跑過來“閨女不是心疼你嗎?您老既然沒喝足,這還不好說嗎?什麼錢不錢的,咱這酒館,就是為了方便您老喝酒才開的,您放開量喝吧!”吳秋香擰開小黑壇的蓋子,把壇中的酒,倒進洪泰嶽那把鋁皮酒壺,遞給他,說:“喝吧,要不要點下酒物?豬耳朵?柳葉魚?”
“去去去,”洪泰嶽揮手轟開吳秋香,手哆嗦著——哆嗦得非常厲害,如果用這樣的手去端酒杯,會把杯中的酒全部灑光——猛地抓住了那酒壺,低著頭,長長地了一口,抬起頭,深呼
一次,接著又長長地
了一口,然後,他長出一口氣,緊張著的身體,猛然地鬆弛了,臉上的那些老皮老
,也都垂掛下來,兩滴黃澄澄的淚水,從他的眼睛裡
下來。
從他進了院子那一刻起,就成了眾人的注目的焦點。在他妙語連珠般地表演著時,所有的人——包括那跪在地上的楊七——都基本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姿勢,咧開嘴巴,入神地看著他。只有當他一個人專注地開始進酒時,那些人才活泛起來。
“你們,一定要打我,把我當初打你們的統統還給我…”楊七哀號著“你們要是不打我,就不是人做的,你們不是人做的,就是馬配的,驢的,公雞母雞配出來的,從蛋殼裡鑽出來的扁
畜生…”這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楊七的表演,逗引得那撥無聊青年哈哈大笑。有一個調皮的傢伙,悄悄地溜過去,將半瓶啤酒,沿著那條懸掛在樹上的紅領帶,慢慢地倒下去。酒
沿著領帶三角形的角,一線串珠般地
淌到楊七的頭上。與此同時,被楊七虛構出來的發家致富的宏偉藍圖
動得酒興大發的孫龍孫虎兄弟竟然嗚天嗷地地划起拳來:“哥倆好啊——紅辣椒啊,八匹馬啊,十萬元啊——”
“你們不打我,你們就是那頭咬死許寶的公豬和馬戲團裡的狗母熊雜出來的怪物,”楊七狂妄地叫囂著“誰也甭想叫我起來,我要把這地跪出水來。”壞蛋們的召集者伍元,在萬般無奈之下,說:“楊七,七大老爺,七祖宗,俺們都敗了,行不?您當年打我們,那是代表政府管教我們,如果沒有您打我們,我們哪能改造好?我們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全仗著您那
小藤條
打著呢!起來起來,”伍元對壞蛋們說“來來來,我們合夥敬七老爺一杯,
謝他的教育之恩。”壞蛋們紛紛端起酒碗,
敬楊七,但楊七抹了一把那滿臉的啤酒沫子,執拗地說:“別來這一套,這一套對付我
本不靈,你們不打我,我決不起來,殺人償命,借債還錢,你們欠著我的打,就該還我。”伍元看看左右,無奈地說:“七大老爺,既然您這麼拗,我們不打你,看來是不行了。那就由我當代表,斗膽扇您一巴掌,咱們的賬,就算全了了。”
“一巴掌不行,”楊七道“當初我了你們,少說也有三千藤條,今天,你們要
我三千巴掌,少一巴掌也不行。”
“楊七啊,你這雜種,你真把我瘋了,我們這些老難友們的好好的一個聚會,被你攪得七零八落,你這哪裡是向我們道歉?你這是變了一套法兒欺壓我們啊…老子今天也豁出去了,哪怕你楊七是天上的星宿,我也要扇你一巴掌…”伍元往前一探身,
了楊七那張梨形的臉龐一巴掌。
一聲響亮,楊七的身體晃了晃,幾近翻倒,但他立刻又直了。
“打呀!”他凌厲地叫喚著“這才一巴掌呢,還早著呢,你們不打夠三千巴掌你們就不是人養的。”這時候,悶聲喝酒的洪泰嶽把酒壺重重地暾在桌子上。他站起來,身體在大幅度搖擺中保持著平衡,他的右手的食指,堅硬而筆直地指向這桌上的那幾個昔的壞蛋,彷彿一尊安裝在隨波起伏的帆船上的炮口:“反了你們!你們這些地主、富農、叛徒、特務、歷史反革命,你們這些無產階級的敵人,競然也敢像人一樣,坐在這裡喝酒。你們,都給我站起來!”洪泰嶽雖已卸任數年,但餘威猶在,他的氣指頤使、他的聲
俱厲,讓這些剛摘帽不久的壞人條件反
般跳起來,汗水順著其中幾個人的臉膛,成串地
下來。
“你——”洪泰嶽指著楊七,用更加憤怒的腔調,呵斥“你這個叛徒,你這個軟骨頭,你這個向階級敵人屈膝投降的敗類,也給我站起來!”楊七想站起來,但當他的腦袋碰撞到那條懸掛在樹權上的溼漉漉的領帶時,腿雙就像沒了筋骨似的軟癱下去,他的股往後蹭幾蹭,順勢靠在了杏樹上。
“你們,你們,你們——”洪泰嶽像站在一艘在風中顛簸的小船上,身體搖擺不定胡亂指點著
天餐桌旁的人,開始了他的演說,他的演說,與莫言小說《後革命戰士》中那個“革命神經病”的演說幾乎一樣“你們這些壞蛋,不要得意忘形!你們看看這天——”他
抬手指天,幾乎跌倒“這天下,還是我們共產黨的,只不過暫時出現了幾片烏雲。我告訴你們,誰給你們摘了帽子,那是不算數的,那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還要給你們戴上,給你們戴上鐵帽子,鋼帽子,銅帽子,用電焊焊在你們頭上,讓你們戴到死,戴到棺材裡去,這就是我,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給你們的回答!”他指點著靠在杏樹上已經打起呼嚕的楊七,罵道“你這個變節分子,不但向階級敵人屈膝投降,你還投機倒把,挖集體經濟的牆角,”他側身指著吳秋香“還有你,吳秋香,當初看你可憐,沒給你戴帽子,可你剝削階級本
不改,一有合適氣候,就要生
發芽。我告訴你們,我們共產黨,我們
澤東的黨員,我們經歷了黨內無數次路線鬥爭的考驗,我們經過了階級鬥爭暴風驟雨鍛鍊的共產黨人,布爾什維克,是不會屈服的,是永遠也不會屈服的!分田到戶,什麼分田到戶,就是要讓廣大的貧下中農重吃二遍苦重遭二遍罪!”他高高地舉起拳頭,喊叫著“我們不會停止鬥爭,我們要打倒藍臉,砍倒這面黑旗!這是西門屯大隊有覺悟的共產黨員和貧下中農的任務!這是暫時的黑暗,這是暫時的寒冷…”一陣馬達聲響,兩綹刺目的白光,從東邊傳過來
過來。我急忙將身體緊緊地貼靠在牆邊,以免被人發現。車聲停,燈光熄滅,從這輛草綠
的舊吉普車裡,跳下了金龍、孫豹等人。此種汽車,現在如同垃圾,但在八十年代初的鄉村,卻是那麼跋扈和僭越。由此可見,金龍這個農村黨支部書記,非同小可,他後來的發達那時即已顯出端倪。
洪泰嶽的演說,實在是太彩了,令我入
,令我心
盪。我覺得西門家大院就是一個話劇舞臺,那大杏樹,那桌椅板凳,就是舞臺上的道具和佈景,而所有的人,都是忘情表演的演員。演技高超,爐火純青啊!老洪泰嶽,國家一級演員,像電影中的偉大人物一樣,把他的一隻胳膊舉起來,高呼著:“人民公社萬歲!”金龍昂然進門,孫豹等人緊隨其後。眾人的目光,都投
到西門屯現任最高領導身上。洪泰嶽手指著金龍,怒斥道:“西門金龍,我瞎了眼。我以為你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是我們自己的人,但沒想到,你血管裡
淌的還是惡霸地主西門鬧的毒血,西門金龍,你偽裝了三十年啊,我上了你的當了…”金龍對著身邊的孫豹等人使了一個眼
,他們急忙上去,一邊一個架住了洪泰嶽的胳膊。洪泰嶽掙扎著,罵著:“你們這些反革命,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狗腿子、貓爪子,我永遠不屈服!”
“行了,洪大叔,戲演得差不多了。”金龍把那把扁酒壺掛在洪泰嶽脖子上,說“回家睡覺去吧,我已經跟白大娘說好了,找個子給你們結婚,您就等著和地主階級同
合汙吧!”孫豹等人架著洪泰嶽朝外走去,洪泰嶽腿雙像兩
大絲瓜一樣拖拉著,但他還是掙扎著扭轉頭,對金龍吼叫著:“我不服!
主席託夢給我了,說中央出了修正主義…”金龍笑著對眾人說:“你們,也該散了吧?”
“金龍書記,讓我們這些‘壞蛋’們共同敬您一杯…”
“金龍…大哥…書記,我們要大幹‘紅’牌辣椒醬,紅遍全球,您幫我們貸上十萬元…”孫龍結巴著說。
“金龍啊,累了吧?”秋香以格外的親熱對這賢婿說“我讓互助給你煮一碗龍鬚麵…”互助低著頭站在廂房門口,那頭神奇的頭髮,高高地盤在頭頂。她的神情和髮式,猶如一個幽怨的宮女。
金龍皺著眉頭說:“這飯館,不要開了。這院子,要恢復當年的原狀,大家都搬出去。”
“那可不行,金龍,”吳秋香著急地說“我的生意火著呢。”
“在這小小屯子裡,能火到哪裡去?要火,到鎮上去開,到縣裡去開!”這時,西廂房北邊的那個門口裡,走出了抱著嬰孩的。這嬰孩,就是你藍解放與黃合作的兒子藍開放。你還說和合作沒有
情,沒有
情孩子怎麼生出來的?難道那時候就有了試管嬰兒?!呸,你這虛偽的傢伙。
“他姥姥啊,”對秋香說“求求你關門吧,每夜吵鬧,油煙酒氣,讓你外孫子也不得好睡啊。”該出場的,差不多都來了。還缺藍臉,他也來了。他用鐵鍬,揹著一捆桑樹的
,進了大門,誰也不看,走到吳秋香面前,說:“你家地裡的桑樹,把
扎到我的地裡了,我斬斷了它們,還給你們。”
“哎喲,你這個老倔頭子啊,你說你還能幹出什麼事兒呀!”吃驚地叫著。
一直仰躺在一張竹躺椅上睡覺的黃瞳走過來,打著哈欠說:“不嫌累你就把那些桑樹全刨了去,這年頭只有笨豬才靠農業吃飯呢!”
“散了!”金龍皺著眉頭,轉身走進西門家那堂堂的正房。
人們悄無聲息地散了。
西門家大院的門沉重地關閉。屯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我和無家可歸的月亮還在悠逛。月光像涼森森的沙土,落在了我的身上…